一九四○年岑家梧夫妇和女儿在四川
父亲迟到的追悼会召开时,几位老教授徒步走了几公里来参加,他们对我说:“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文\本刊特约撰稿 岑龙
近来,非常幸运地网购到父亲1933年由“秋水社”出版的散文诗小集,题目是《过去》,扉页上写有“赠师大图书馆———著者”字样,这是父亲从十几岁到二十岁部分文章的集成,从书中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年轻的父亲确是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承受着命运给予他不可抗拒的残酷煎熬,此书也是他早期个人奋斗精神的原始写照。
青年的父亲正是经历了种种残酷现实的磨砺打击,顽强地站了起来,继续前行,才有了后来一次又一次绝境重生的神奇力量,将本来绝不可能的理想,奇迹般变成真正的事实。
课子
父亲对我们要求很严格。记得有年下大雪,我年纪小,母亲怕我上学滑倒,让父亲到外面开会的时候,用他的小汽车顺便带我一下,他不仅不许,还训斥了母亲一顿。
弟弟自小患有先天性哮喘病,不能躺下睡觉,父母每天晚上要轮流背着他小声哼着歌,走来走去,天快亮时,弟弟入睡了,他们才能休息。第二天,他们照常去上班上课。从未因此迟到和请假。
他很关心我们的学习,即使他的工作很紧张,但总是抽空检查我们的作业。我自幼喜欢画画。父母不太愿意我将来学这个专业。一来怕影响我的文化课学习,二是因为感觉当时学文科的人不是受批判,就是找不到饭碗。不如学理工科。
可有一年,我获得了中学生作文比赛第二名,父亲很高兴,时值春节来临,父亲带我到武汉的“荣宝斋”,买了一只几元钱的专业狼毫水彩笔,那时,几元钱的价值算是昂贵的了。回家后,我立即用新笔画了一张有洪山宝塔的水彩风景画,画得很写实。父亲看后,拿起水彩笔,另找了一张水彩纸,随便沾了颜料,很概括地画就了一座宝塔,又快,又润泽,很有绘画感。他告诉我,画画,主要是画感觉,要找到感觉去画画。三分象形,七分画神。然后要我补画上山石、树木后,他在画上面题了“家梧父子春节试笔”几个字。
父亲曾告诉我:“写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切忌空洞,从理论到理论是最要不得的。要经得起推敲,要能自圆其说。写文章像打仗一样,要备好子弹,就是要拥有大量的证据资源。谁拥有的资源多,谁才能有希望赢得胜利。而且不但要学好古汉语,掌握外语也很重要。”“要学会看书,看了就要会运用。好书、好文章,要多看几遍,才能品出好处和要点来。”
父亲和母亲
父亲对母亲十分呵护,母亲也用真挚待他。每次父亲出差都会给母亲和我们分别带回各种礼物。记得父亲去世后很长时间,只要天气变凉,母亲总是戴上一条破旧的浅粉灰色三角头巾,我问她为什么不换条新的,她淡淡地说“是你爸爸买的”。母亲常对我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从未过问过生活开销,都是他安排妥的,现在可怎么办呢。”
从他们的自传中得知,父亲是母亲堂叔父的中学同学,母亲高中二年级就认识他。1934年,母亲去北师大读书不久,父亲去了日本。他们时有通讯。抗战爆发时,母亲在北师大参加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父亲也立即回国,先在上海,后在广州参加抗战活动。1938年,母亲回到广州,由父亲介绍在“华南抗战教育实践社”工作。该社是共产党主办的,编制仿照陕北抗大方式,教员经常带领学员们下乡宣传抗日。父母在此时登报宣布结婚。
父母经历了多次命运的磨难,忠诚信赖始终不渝,相互鼓励,共度难关。父亲去世后,母亲不顾种种威胁和迫害,四处奔走,要求给父亲平反,并且南下北上寻找资料,日夜伏案操劳,独自完成了父亲多部遗著的一次次出版。她得意地说“有人讲,岑家梧灵魂不散,我就是要他永远活着,他就是了不起,当之无愧。”可见父母情感之深厚,信念之坚定,非同寻常。
教学
父亲教学十分认真,严谨但又不失生动,十分具有感染力,我曾经偷偷看过他在中南民族学院梯形教室上大课,里外都是学生,连窗外也有人站着听。课堂上不时传出学生们阵阵欢快的笑声。
每天晚上,我们家中常有青年教师和学生来向父亲讨教,父亲总是非常耐心和热情地一一作答。我还记得那时的冬天,大家围坐在炭火盆边取暖边交谈,不分老少,师生畅所欲言,那种情景令人感到非常温馨和亲切。有些青年教师有个人问题也来向父母请教,他们都一一给予开导和帮助。
父母在国立艺专的学生,湖北美术学院教授刘依闻叔叔对我讲,他们同学常常在聚会的时候谈起我父亲,都说我父亲很了不起,在四川抗战那样艰苦的岁月里,两个女儿又因贫病先后夭折,但是教学照样一丝不苟,课堂气氛照样被我父亲调动得生动活泼,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讲课。那时,美术史论是基础课程,并没有设专业。但父亲带领学生去实地考查四川蛮子洞、悬棺葬,写调查报告,详解其中的奥秘,以至一些原本学绘画的学生受到影响,后来从绘画专业改行,成为了中国一代美术史论的专业教授。父亲那时的学生有徐坚白、谭雪生、朱培钧、陈禾依、吴冠中、刘敦愿、朱德群等等,他们都是后来全国美术教育界以至有世界影响的精英。
父亲时年二十九岁,任副教授职兼图书主任。
继续浏览:1 | 2 |
文章来源:海南日报 2010-08-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