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如今是越发的少了。少年时,在上海弄堂口的石子路边,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各式手艺人,他们的吆喝多半是上海郊县的口音,也有苏北腔的。那声音只要老远地传来,小鬼们立时便会停了游戏,围到手艺人身边,要么吵着买麦芽糖,要么看手艺人锔锅补碗、修阳伞、编淘米篮头,还有箍桶、弹棉花、给鞋子上底或者打前后掌。在小鬼的眼睛里,手艺人的手是天下最巧的,再破旧的玩意到了他们手里也能给调理出个模样来。我最惊奇的是手艺人的从容,似乎除了微笑,他们几乎没有明显的表情,眼睛单盯着手里的活计,什么也不多想,你问他什么,他总是用最节约的语言回答你,并且也不抬头。他们的身影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他们的从容却长久地烙在了一些小鬼的心里。
许多年以后,看到作家阿城评论作家苏童时说的一段话:“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几十年的暴力阴影之中。他从阴影里走来,却没有阴影的气息,如此饱满,有静气,令人惊异。”还说:“厨师身上总有厨房的味道,苏童却像电影里的厨师,没有厨房的味道。”思之再三,暗忖:阿城所说的静气,也许就是手艺人的那种从容吧?
中央美院的吕胜中教授在他的著作《走着瞧》当中,记录了这样一件趣事:“很早以前,我结识大西北的一位叫王兰畦的巧手老婆婆,她剪花,我在旁边看。她剪时那种全神贯注的入境令我感到一种被忘却般清冷,就轻轻问她:‘你心里头想什么?’她过了好长时间才停住手,缓缓地说:‘什么都没想,心里头空空的。’
她的话像一个谜,直到我开始做‘剪纸招魂’,才真正进入了她那像谜一样的境界。我就坐在这个世界上,但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物质世界之外,还是在物质世界之中。却分明觉得:这是真仙境。”
是不是仙境,只在自我,局外人自难作解语。但是,王兰畦老婆婆什么都不想、心里头空空的状态,我可以理解,我觉得老婆婆说的其实就是手艺人的静气。这种状态只能感悟,只能自己体验。
去中国美术馆观摩法国印象派画展时,在二楼的馆藏中国民间剪纸展厅里,我一进去就看到了王兰畦老婆婆端坐着剪纸的照片。我盯着她看了好久,她的代表作《娃戏狮》也让我看得痴迷。不错,她的确是“什么都没想,心里头空空的。”在黄土地的世界里剪着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会忘记她的手艺,不知不觉地融入她散发出的静气之中。
许多年以前,冬天,一个阴雨的傍晚,我看完大足石刻之后,溜达在县城的小巷子里。路上少有人,只那隔三岔五的小食铺里有些零散的猜酒令。我走得漫无目的,但是因为天气冷,又弥漫着湿气,所以心绪有些低沉。恰在此时,看见一爿小书铺,老式的木头平房,门板也没全开,心下好奇,便进去了。里头其实人并不少,只是孤檠昏黄,厕身其间,仿佛是个剪影的世界。我随意地翻阅,居然看到了陈允吉教授的论文集《唐诗佛音思辨录》,欣喜之余,颇感惊讶:陈允吉教授乃士林达者,擅长从佛学角度研究唐诗,兼治敦煌学,不出专著,每年只写一篇论文,却都赢得学界交口称赞。我在大学里旁听过他开的公共课——佛学概论。这本《唐诗佛音思辨录》,我已经寻觅良久,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么一座小县城的这么一爿小书铺里得到。打开书,第一篇论文写的就是对王维的名画《雪中芭蕉》的破题,然后又是对王维偏居秦地时终南别邺和蓝田别邺的考证。就这样,我站在书铺里,心无旁骛地读完了这本书中的几篇论文。往回走的时候,我的思绪还始终停留在陈允吉先生笔下的唐诗佛音之中。
我很佩服先生能将学术文章做得这么干净,这么爽口,在他那里,做学问竟好比做手艺,态度从容,语言节约,不独唐诗,还有敦煌变文,还有佛教石画像,等等,一篇篇看似不大的文字,不皱一池春水,机智得看不出任何技巧。功夫。
这是静气使然。是的,静气。
其实,静气还有另一层面的讲究,那就是对过程控制的不动声色。
前几日看了一部以色列的纪录电影,内容是一位曾经身陷纳粹集中营的犹太老头对自我经历的口述。该片从头到尾都是老头的自述,中间交叉些他老伴准备一日三餐、老头就餐、老伴洗餐具、老头外出到街心花园溜达和老两口休息的日常镜头。口述的内容自然是吸引人的,但是再吸引人的口述如果篇幅太长,在通常情况下对观众来说也是很容易产生视听疲劳,可是老头和老伴的日常生活,特别是老伴那看似不带表情的忙活又引诱了观众的心理期待,于是观众继续着自己对银幕的注视。可是老头还在说,老伴还在忙活,就这样,就在你觉得片子也就这样了,不可能再提供别的什么的时候,也就是观众对这样的表现方式快忍耐不住的时候,戏剧产生了:老伴终于忍耐不住,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
我很佩服编导的耐心,佩服他对戏剧冲突的预知,更佩服他在客观记录的同时对结构张力的控制。编导这么做的时候,最重要的还是保持静气。这种对做手艺的过程不动声色的控制,往往是最难学,甚至也不是能够学来的,因为它需要手艺人得有很大的力量。我说的力量,不是力气,而是从围棋术语里借来的一个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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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汇报 2010年08月31日 08: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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