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黑人的食物,或说他们吃的东西与一般人无异,如地瓜、芋头、花生等;但也有人说小黑人不但会趁人熟睡之际杀人而食,尤嗜食人肝。特别要注意的是,小黑人是没有“屁股”(肛门)的,故其有一种嗅闻炊烟即能饱食而无须排泄的奇特习性。事实上,闻炊烟即饱的情节在原住民神话传说中以三种不同面貌出现:其一,与矮人故事相涉;其二,与女人之地故事相涉;其三,独立出现。据刘育玲女士说法,部分讲述者曾明言表示,吸食炊烟者乃是某一地方之人,并非矮人;且此情节虽曾独立出现,但并未提及矮人或女人,但故事结构与内容却与女人之地故事相仿;再者,矮人传说有其现实基础,基本上较具现实性而少有幻想性,因此,此一幻想性较高的情节极有可能是矮人传说在流传过程中粘合了女人之地故事中的部分情节始产生今日之变异。(注:刘育玲:《赛德克族口传民间故事研究》,花莲师院民间文学所硕士论文,2001年。)无肛门、吸闻汤气是小黑人、地底人、女人部落神话的流传过程中相互粘合而成的母题。
任何神话的成因或起源可能都是多元的,非一元的,小黑人神话亦然。超乎平常的矮小、黝黑,或无肛门、有尾巴,正如巨人神话有巨大的阳具,小人神话短小成一分或一寸,或多是对非我族类的夸大化或缩小化。
另外,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小黑人、地底人神话,而神话中所描述的大都是一个令原住民羡慕的世界,有谷种、有弓箭,原住民各族通常都由他们那里偷器具与谷种。达悟族的地底人甚至有火种,会捕鱼、织布、造船,还会舂小米、制陶、编竹篓等。而会巫术的小黑人或地底人也不在少数。小黑人或地底人神话所显现的似乎是一个不同于原住民的文化他界。
小黑人、地底人神话也或许是采集经济、渔猎经济的原始人误入邻接的农耕经济部落。农耕经济部落的饮食、器具,都足以眩惑原始人,因此把这个部落视为更文明的远国异人世界。原住民从小黑人、地底人那儿偷来谷种、火种或弓箭的神话叙事让人联想起文化英雄(注:马昌仪:《文化英雄论析—印地安神话中的兽人时代》,《民间文学论坛》1987年第一期,第54-63页。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第88-89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的角色。
小黑人、地底人以异于常人的形体出现,神话叙事者或强调形体短小、异常肤色,或说明他们有动物的部分形象,似乎在暗示文化起源于另一个民族、另一个世界。大部分的神话中文化英雄都扮演盗火者或偷谷者的角色,而台湾原住民的神话中,小黑人或地底人是谷种或火种的原有者,人类去他们那儿盗取谷种、火种,他们是文化的发现者或发明者,是一民族理想中的远国异人。
在神话时代,日月、水火一类自然物把持在另一世界的占有者手中,人要获得阳光和火种,常常要靠文化英雄到另一远方世界去偷来。马昌仪曾统计过老鼠当文化英雄角色的例子,而谷种几乎全是偷来的。文化英雄为人偷来日月、火种、谷种;教人耕种、制作独木舟,帮助人寻找集居地,组成氏族和部落。作为文化英雄所扮演的是一个中介者的角色,在天与地、神与人、人与兽、生与死、圣与俗、自然与文化之间,起着两个世界沟通者的作用。另一方面,他又贪图食色,狡诈善变。(注:马昌仪:《鼠咬天开》,第8-3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小黑人、地底人神话叙事者所讲述的事件或许可以做这样的解释,文化非原有的,火种、谷种都是从另一个远方世界偷来。而有文化英雄特质的远国异人,他们既是谷种的原有者,却又有好色、残暴的一面。小黑人、地底人的叙事事件似乎都具有文化英雄角色圣与俗的两面特点。
梅因在《古代法》里就论述原始性族群对待“文化他者”或者“非我族类”的态度常是妖魔化,或怪异化。(注:[英]梅因著,沈景一译,《古代法》,第72页,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彼界之人当然被设想为与此界之人截然不同,观察者或神话叙事者夸大其中相异性,藉此将另一个“非我族类”的人弃之于动物世界。(注:塞尔维埃著,王光译,《民族学》,第19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谷种的原有者被当成非我族类,或矮小黑肤,或好色残暴,或没有肛门,或长有尾巴,被神圣化的同时也被怪异化、动物化。
本土主义或自我中心主义者往往对“文化他者”,尤其是对所谓“远方异人”加以种种的“误读”或“曲解”,直至“妖魔化”。越是将文化他者说得异常,就越能反证自我的正常。对文化他者相异性的想象夸张并非只有歧视和丑化一途,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常见模式是神化和美化,前者称为意识形态化,后者称为乌托邦化。(注:叶舒宪:《山海经的文化寻踪——“想象地理学”与东西文化碰触》,第146-16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意识形态化是对非我族类的敌对,而乌托邦化是自叹弗如的憧憬。
台湾原住民神话叙事者所提供的小黑人、地底人母题在某一种意义上与《山海经》的“远国异人”之境相呼应。做为文人化后的书面文本,《山海经》仍隐然见到小人的“嘉谷是食”或郭璞所言的“穴居”、“有五谷”;而做为口头叙事。叙事者讲述的小黑人、地底人则更具文化他者、远国异人的特质。小黑人、地底人筑居之地为凌驾现实生活的乐土,常有谷种,甚至有些谷子一粒就可吃饱,或是可无限量供应。
从文化英雄的角度思考小黑人、地底人神话,或许是可以尝试的方式之一。小黑人神话或是被认为历史的呈现,或是非我族类的被夸张、被污名化,被污名化的同时也可能被神圣化。小黑人神话、地底人神话或女人部落神话,所提供的可能是一个远国异人的文化他界,他们拥有各族所憧憬的谷种、器具,较文明的他们让偶然的侵入者感到不解与不安。
作者简介:鹿忆鹿,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
(本文原载《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04期,第38~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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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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