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就想,《辽史·太祖纪下》天赞三年(924)六月耶律阿保机当众预言自己的归宿时,最后说:“日月非遥,戒严是速”;《辽史·地理志一》祖州“内城,殿曰两明,奉安祖考御容;曰二仪,以白金铸太祖像;曰黑龙,曰清秘……太祖陵凿山为殿,曰明殿。……门曰黑龙”,(70)这些很可能都和摩尼教信仰有关。敦煌出土《摩尼教残经一》:“惑游心城,当知是师乐说日月光明宫殿,神通变化,具足威力;次于法中,专说诚信”;《下部赞》:“对日月宫,二光明殿,各三慈父,元堪赞誉”(71)。按照摩尼教教义,在拯救灵魂(光明分子)的道路上,“日宫里住着第三使、生命母和净风,而明使耶稣、惠明使和初人(先意)则住在月宫。”(72)
契丹有君基太一神,《辽史·国语解》:“君基太一神,福神名。其神所临之国,君能建极,孚于上下,则治化升平,民享多福。”太祖九年(915),“是岁,君基太一神数见,诏图其像。”所谓“君能建极”,显然是修史文人的望文生义之说。那么这位君基太一究竟是何方神圣呢?我认为,还是来自回鹘摩尼教的神明。据研究,“救世主耶稣居于月宫,在突厥文书中,它实际等于月宫。日神和月神(回鹘语Kün-ai-t{D50905}ngri)是中亚摩尼教广为崇拜的拯救之神。”君基太一显然就是回鹘语Kün-ai-t{D50905}ngri)刻意文饰的一种音译,本意为日月天神。在回鹘汗国时期可汗的尊号里,经常可以见到嵌有这种名号(73)。这里顺便提及,后来的宋朝崇奉道教,《宋史·礼志六》有所谓十神太一,其中君基太一、臣基太一、民基太一名号很让人怀疑就是由契丹君基太一神名望文生义敷衍而成。诚如是,这也可算作传统文化交流整合的一个典型案例吧。
本节最后想就契丹葬俗谈几句。《北史·契丹传》:“父母死而悲哭者,以为不壮。但以其尸置于山树之上,经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可见契丹人早期的丧葬制度,是一种天葬加火葬的形式。(74)然而《新唐书·北狄契丹传》却说:“风俗与突厥大抵略侔。死不墓,以马车载尸入山,置于树颠。子孙死,父母旦夕哭;父母死则否,亦无丧期。”显然,唐代的契丹受突厥日火崇拜的影响,一度摒弃了火葬习俗。可是,同是《新唐书》作者的欧阳修又在《新五代史·四夷契丹附录》里说:“父母死,以不哭为勇,载其尸深山,置大木上,后三岁往取其骨焚之”,乍看与《北史·契丹传》全同,但与《唐书》记载比较可知,五代时契丹葬俗不再受突厥影响,且在相当的层面上实行火葬。(75)
契丹贵族火葬少见,但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多用尸床、尸台而很少用棺(76),这很可能是一种裸葬的遗俗;二是早期很少以生前用品入葬,如《辽史·地理志一》载,祖州内城诸殿“各有太祖微时兵仗器物及服御皮毳之类,存之以示后嗣,使勿忘本”;《辽史·礼志二》“丧葬仪:圣宗崩……太巫祈禳。皇族、外戚、大臣、诸京官以次致祭。乃以衣、弓矢、鞍勒、图画、马驼、仪卫等物皆燔之。至山陵,葬毕,上哀册。”我怀疑这些可能都曾受到摩尼教的影响。陈垣先生曾引敦煌出土摩尼教经残卷说:“其残存第一行云:‘宿死尸,若有覆藏,还同破戒。’可知裸尸以葬,是摩尼法。”又引“廖刚《高峰文集》卷二《乞禁妖教札子》云:‘……(吃菜事魔)死则人执柴烧变,不用棺椁衣衾,无复丧葬祭祀之事……’右所论未明指摩尼教,然云一切务减人道,唯摩尼教似之。”(77)
不过,契丹建国前自有本族习俗,圣宗后又盛行佛教,丧葬形式颇为复杂多样。有的学者指出:契丹丧葬制度“如果与辽王朝建立之前相比较,其间有着明显的间断现象。这一情况,是否意味着唐代后期,契丹族的社会情况曾有过一个较短期的大变化,而史传失于记载呢?即使文献失载,为什么在考古发现中,也难为这种变化作证呢?”(78)或许,其原因就在于当时契丹改宗摩尼,风行裸葬、薄葬加水葬的缘故。究竟如何,当有待更多更为细致深入的研究工作。
四、关于述律氏
毋庸讳言,耶律阿保机的回鹘皇后述律氏是协助促成他即位称帝的重要人物,也是参与契丹建国的回鹘族的代表人物。据研究,契丹建国以前其部族一直实行部落对偶婚制。(79)迭剌部的耶律氏直到阿保机以前从未与回鹘人结成婚姻(80),阿保机突破氏族社会传统改娶回鹘人为妻,(81)在传统社会强烈的政治婚姻背景之下,可以肯定此举有利用回鹘部族强大社会力量的企图。(82)关于回鹘人在契丹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前人已有系统研究,本文这里只拟从文化的角度对述律氏的作用做些探讨。
《辽史·太祖淳钦皇后传》:“述律氏,讳平,小字月里朵,其先回鹘人糯思”。月里朵,我推测就是回鹘语{D50906}rt的音译,(32)意为火焰、光辉或光芒,(84)不难看出,这一名称具有很强的摩尼教光明崇拜色彩。在吐鲁番高昌故城发现的摩尼教经书插图中,有一幅断代为8世纪末的“摩尼教女神和女选民”画, 据研究者克林凯特说:“这位摩尼教救世主由两个女选民陪伴,是位女性,只可能是惠明使。她立于一个华丽、伸开的莲花宝座之上。其右手所捧的一件东西,也许可解释为莲花、还愿塔、圣骨盒,甚至也可能像勒柯克所说的,是个香炉”;“女神后边的两个女选民站在一个大莲花座上,就如我们在佛教图画上所看到的。女选民与光明女神之间乃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这跃然可见。该女神也许就是光明的圣玛丽亚。”惠明使是摩尼教的一位拯救女神,据其教义,她和耶稣、初人(先意)一起住在灵魂拯救的第一站——月宫里(85)。在摩尼教里,耶稣、惠明使和大智甲构成了常被祈祷的三位一体,但耶稣只是主神第三使的一个分身。如前所述,大智甲即瓦孟既是灵魂的引导者,又可喻指得到拯救的国王,因之可藉以神化耶律阿保机,那么,与之同时阿保机的配偶述律氏也就被神化成了惠明使。
这一神话的妙处在于它既可以解说祭山仪中天神、地祇一神二相的问题,也可以解说始祖传说中奇首可汗与可敦异性配偶的问题,还可以藉之提高和加强阿保机的回鹘皇后述律氏在契丹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我想,这应该才是童谣“青牛妪,曾避路”的本意。如摩尼教《下部赞·叹无上明尊偈文》所言:“堪誉惠明是法王,能收我等离死错。照耀内外无不晓,令我等类同诸圣。”(86)于是,阿保机当上天皇帝,述律氏就成了地皇后;阿保机“上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后曰应天大明地皇后。大赦,建元神册。”(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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