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于否定契丹民族有自己的始祖传说和图腾崇拜,我只是想说,《辽史·地理志》记载的上述传说并非就是原本,而很可能是在阿保机时代与回鹘摩尼教文化进行了整合的结果。
首先,木叶山并非契丹始祖奇首可汗的降诞之地,神人天女所生也非契丹始祖而是繁衍八子。《辽史·地理志一》上京道“龙化州”条略云:“(龙化州)本汉北安平县地。契丹始祖奇首可汗居此,称龙庭。太祖于此建东楼……天祐元年(904),增修东城,制度颇壮丽。十三年,太祖于城东金铃冈受尊号曰大圣大明天皇帝,建元神册。”而《太祖纪上》记载,耶律阿保机在称帝建国前三年(913)曾“登都庵(菴)山,抚其先奇首可汗遗迹,徘徊顾瞻而兴叹焉。”可见,龙化州与都菴山大致就是同一个地方。(23)所以,《太祖纪》赞曰:“奇首生都菴山,徙潢河之滨。”显然,真正的契丹始祖的功业应该是在其居地龙庭建立的,将其祠祭徙置潢河之滨永州的木叶山只是顺应阿保机称帝建国的需要。因此,木叶山名为始祖庙实际当另有所祭,“青牛白马”也非关奇首可汗而另有所指。
其次,与木叶山有关的重要名号都反映了同一地理特征。《辽史·国语解》:“永州,其地居潢河、土河二水之间,故名永州,盖以字从二、从水也。”尽管如上引《辽史·地理志》所说,永州为辽圣宗时承天太后所建,得名稍晚,但当地的地理特征应该是早就形成了的。我认为,所谓契丹始祖的“奇首”一名,也可以从当地的地理特征加以理解。“奇首”一语在契丹语中究为何义,迄今未有的解。但换个角度看,“奇首”可以是回鹘语eki sub/eddi süw(24)的音译,其意正是二水或两河。回鹘语词的这种读法正好可以由摩尼教的传播途径得到解释,众所周知,在回鹘部落中传播摩尼教的主要是中亚的商业民族粟特人,而词首元音脱落正是粟特语的特点。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祆教大神Ahura-Mazda,在粟特语里变成了Xurmazta,再经他们传到草原上,就成了至今仍留在蒙古及东北民族传统信仰中的霍尔穆斯达(Hormusda)天神。(25)诚如是,所谓契丹始祖的“奇首可汗”一名,应该也是在徙置潢河之滨以后得到的,换言之,也是阿保机时代据回鹘摩尼教义命名的。
另外一个有关的地名是所谓耶律氏的郡望——漆水。刘浦江先生《契丹族的历史记忆》一文就其地望作了很多考证工作,尽管未能断案,却提出了有益的推测:“被契丹人视为耶律氏郡望的‘漆水’,应该到契丹人早期的活动区域内去寻找。我觉得,漆水郡的得名之由,可能类似于女真完颜氏的郡望金源郡,金朝并没有一个称为金源郡的地方行政建制,这个郡望源于女真部的发祥之地按出虎水,漆水也应该是这样的一条河。如果做一个大胆的猜测,漆水也许是潢河或土河的别名,或者是它们的某一支流?”可以说,刘先生的猜测近乎圆满成功,只要把“漆水”作为回鹘语词的译音,谜底即可解开。我认为,“漆水”与“奇首”一样,都是回鹘语eki sub/ekki süw一词的音译,只是用于不同场合选择了不同的译音用字而已。其义也是二水或两河,其地就在始祖庙所在的木叶山一带,即后来的永州。有了阿保机时代的一系列运作,这里作为耶律氏的郡望可说是名正言顺。
最后,木叶山一名本身也可以从上述同一视角加以考察。《新五代史·四夷附录契丹传》:“其居曰枭罗个没里。没里者,河也。”我认为,“木叶”一语也有可能是契丹语“河水”一词的音译。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这两种译音:没里,《广韵》音可拟测为mu{D5O903}t lǐ{D5O903};木叶,《广韵》音可拟测为muk j ǐεp。(26)贾敬颜说:“没里,自是蒙古语的mure[n]”。(27)两种译音与原词读音相比较,唯叶字余母读音稍有距离,但也并非不可转通。例如,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就把上古音“馀母改称余母,拟音依王力先生新近的意见改为{D50904},是与nj部位相当的边音。”(28)nj即日母。汉语上古声母舌头音端(t)、透(t')、余{D50904}、定(d)、泥(n)、来(l)同类邻纽,泥(n)、日(nj)则为准双声,都有可能发生音转。(29)虽然这是汉语上古音的情况,但在不同民族语音对译的时候,发生这种情况也是可能的。例如,蒙古语的“河”这个词,在蒙元早期的文献中就曾被音译作“木辇”,(30)元初编写的《至元译语·地理门》中则音译作“木连”。(31)因此,以“木叶”音译蒙古语从而契丹语的muren“河”也是可以的。契丹语一般被认为是一种古蒙古语。(32)而蒙古语“可数名词不带复数附加成分时数的范畴不确定,它既可以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33)因而,“木叶”也可以是契丹语两河、众水之意,与奇首、漆水这些回鹘语音译词意义全同,也与汉文永州的寓意一致。
由此可见,木叶山一名本身就指明了它的地望,就在前引《辽史·地理志》所明确记载的“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之处,这是无可怀疑的。降至辽兴宗时代,甚至直接有了如《辽史·礼志一》所谓“木叶山辽河神”的说法。然而问题在于这里实际上并没有山,(34)所以我以为这个“山”字应当另求别解。我注意到,《辽史·礼志》首列“祭山仪”,就是所谓木叶山祭祀,然而其中根本看不到山的影子。据《礼志》,祭山仪的主要活动有四项:祭奠天神、地祇牌位,绕行通过神门树,祭东(敬日崇东,详见下文),再奠于天神、地祇牌位。整个祭祀活动以天神、地祇为起止,可以肯定完全是一次祭天活动,根本与山无关,也不是在山上进行的。考虑到传统礼典都是以吉礼祭天开始的这一特点,我也想作一大胆推测:所谓“祭山仪”就是契丹特色的祭天仪,而且所谓“山”就是汉语“天”字的音讹;木叶山就是木叶天,即在两河口祭天;再由其祭祀内容转指祭祀地点,这种做法和早先史料所见把祭祀胡天神的地方称作胡天(35)是一样的。契丹国初文物寡少,很多制度称谓都借自汉语而音讹,如“敞稳”/“常衮”等于“将军”,“详稳”等于“相公”,“令稳”等于“令公”,“敞史”等于“长史”,“大石”等于“太师”,等等(36)。我想,祭山仪的名称也是这样产生的,木叶山更是以讹传讹。我用数据库软件遍检《辽史》,发现与木叶山有关的文字没有一处描写过它的山势,可见它根本就不是一座山,把它说成是山不过是后世文人由字面产生的联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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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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