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高昌故城出土过一幅9世纪左右的摩尼教经文插图,“图左边的黑行字却包含有中古波斯语pdkr'i whman一词,意为‘瓦孟图像’。从中亚的赞美诗中,我们得知瓦孟和摩尼教会有着一种密切而特殊的联系,他实际是代表了摩尼教会,是摩尼教主的化身。此图描绘全副武装的国王跪在高僧面前,我们把这位高僧设想为最高级的僧侣(或至少是一位较高级的主教),肯定是不会错的。国王和高僧互握右手,这在复杂的摩尼教象征手法中,也许和拯救的意义有关”;“停放在主教身上的灵魂是瓦孟,即人格化了的教会精神……作为灵魂的引导者,他把灵魂引到审判者面前,而审判者便是神本身。”这幅“瓦孟图像”,或者如研究者所定名的《国王图像》,对我们理解阿保机降生神话中的“左右若有神人”这一情节很有帮助。因为,“在经常提及的摩尼教原始神话中,即使各段文字的意思不同,也能用同一幅图画来解喻”;而“审判之神(汉文摩尼教经谓‘平等王’——译者)也可解释为个人自己的善行。这就显示了东亚摩尼教的特点。末日的审判和永恒的生活现在已经来临,已在进行。末日的事情已被部分地现世化、心理化、内在化了。国王的采用圣教就标志着他现在已经受到审判并被释罪了。”(11)显然,把阿保机神话为三位一体的拯救之神是因为此神在回鹘摩尼教中有拯救国王的事迹,(12)借此形象可以暗示阿保机是得到拯救的国王。换言之,有此神迹就等于宣布阿保机是与生俱来的当然国王。
综上所述,阿保机降生神话的几乎所有情节都能在摩尼教神话和教义中得到印证。其实还不仅如此,在阿保机的一些重要举措乃至契丹习俗中也可以发现受摩尼教影响的痕迹。
我们已经看到,耶律曷鲁在当众讲完阿保机降生神话后接着就说:“天道无私,必应有德。我国削弱,齮龁于邻部日久,以故生圣人以兴起之。”在前述降生神话的背景下,这里所谓“圣人”,很有可能是喻指摩尼教五大神中的第三位——明力。摩尼教《下部赞·叹明界文》:“金刚宝地极微妙,无量妙色相晖曜,诸圣安居无障碍,永离销散无忧恼。圣众严容甚奇特,光明相照体晖凝,将此百千日月明,彼圣毛端光尚胜。内外光明无暗影,妙体常晖千万种,游行胜誉金刚地,彼则无有毫厘重。”(13)由此可见,摩尼教的诸神、使者也都经常称作为圣。(14)试检《辽史》,阿保机也在多种场合被称为“圣”。如《太祖纪上》载,神册元年(916)他所上尊号为“大圣大明天皇帝”,而其受册之地称作“册圣林”。《逆臣耶律辖底传》:“太祖将即位,让辖底,辖底曰:‘皇帝圣人,由天所命,臣岂敢当!’”《太祖纪下》载,天赞三年(924)六月,耶律阿保机当众预言自己的归宿,其中也有“圣主明王,万载一遇”,“良筹圣会,自有契于天人”等语。还有阿保机的谥号,最初为升天皇帝,统和二十六年(1008)进谥圣元皇帝,重熙二十一年(1055)又加谥大圣大明神烈天皇帝。(15)
值得注意的是,阿保机称号里与“大圣”一道的还有“大明”,甚至“神烈”这样的字眼;而阿保机的回鹘皇后述律后的尊号则直接叫作“应天大明地皇后”,这就更增强了这些名号的摩尼教光明崇拜色彩。光明崇拜是摩尼教信仰的中心,其最高神称作“明尊”或“大明尊”,其理想世界称作“明界”或“光明界”、“光明王国”、“光明乐园”。摩尼教《下部赞·叹无上明尊偈文》:“我等常活明尊父,隐秘恒安大明处。高于人天自在者,不动国中俨然住。为自性故开惠门,令觉生缘涅槃路。巧示我等性命海,上方下界明暗祖”;同经《叹明界文》:“诸佛明使于中住,即是明尊安置处。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俎;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上光明世界中,圣众于中恒止住。彼诸世界及国土,金刚宝地彻下晖,无始时来今究竟,若言震动无是处”。(16)
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认为,《辽史·太祖纪上》所谓阿保机受禅即位第二年所建的“明王楼”,也有可能就是一个宫内的摩尼教礼拜场所。有意思的是,阿保机即位后的首次内乱就与这座明王楼有关。原来,阿保机虽然引进了相对发达的回鹘摩尼教文化从而得以名正言顺地取代遥辇氏,但契丹社会本身却还处在向文明社会发育的上升阶段,阿保机想以神化自己的办法改可汗世选为帝制世袭,损害了贵族传统的既得利益,于是首先引发了诸弟剌葛等人之乱。这场叛乱三起三伏,历时两年,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剌葛引其众至乙室堇淀,具天子旗鼓,将自立,皇太后阴遣人谕令避去……上以兵追之。剌葛遣其党寅底石引兵径趋行宫,焚其辎重、庐帐,纵兵大杀。皇后急遣蜀古鲁救之,仅得天子旗鼓而已。其党神速姑复劫西楼,焚明王楼。上至土河……北追剌葛……命北宰相迪里古为先锋进击之……剌葛奔溃,遗其所夺神帐于路,上见而拜奠之。”前辈学者研究这段历史曾经指出:“可见神帐在契丹部众中,殆有相当的信仰。”(17)神帐究属何物不得而知,但从其得而复失的过程可以看出,与之相关的明王楼应该也是与信仰有关的建筑。剌葛同党焚明王楼之举表明,当时的文化之争确实与权位之争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过了一年,阿保机就在明王楼的地基上建起了开皇殿(18),又过了一年多,他就上尊号、建元神册,正式建立世袭帝制国家。
本节最后想赘言一句,诚如前人所注意到的,“梦日入怀”或“感日而孕”是中国北方和东北民族常见的英雄降诞神话。(19)我的研究至少表明,契丹人如果也有过这种传统的神话,那到阿保机时代也已经与回鹘摩尼文化实现了整合,与其他民族的类似神话不可同日而语了。
二、木叶山地望与“青牛白马”说
还有一些重要的契丹习俗也显示受到了回鹘摩尼教文化的影响,例如所谓木叶山祭祀。《辽史·地理志一》上京道“永州”条略云:“(永州)承天皇太后所建。太祖于此置南楼……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号永州……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绘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白马青牛,示不忘本云。”这是见于文献有关木叶山祭祀以及所谓契丹始祖的最重要的一条材料。然而,最近的研究表明,由于多种原因,这条史料中提到的木叶山地望、奇首可汗音义等迄今未有的解,白马神人与青牛天女相遇配偶的故事也还是迷雾重重。(20)其实早就有人认为,“青牛白马”神话不能考实,不过是阿保机取代遥辇氏即位后,“畏惧其他部人不服,遂捏造‘神人’、‘天女’的故事,以示迭剌与回纥人的合作,完全是顺天应人,换句话说,这完全是上帝的安排。”(21)近年又有人提出“契丹族源传说借自回鹘”(22)。这些看法未必尽皆妥当,却为解开谜团提供了有益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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