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与史诗传统的赓续
记者:时代在飞速发展,我们应该怎样保护史诗这种古老的传统?
朝戈金:记得2000年的夏天,我在天山雪山深处的一个窝棚里看到墙上挂着歌星刘德华的照片,这便是文化标准化的一个生动事例。也就是说,当今这个时代,流行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另外有个地方叫美丽其格,是一片开满紫花的山川,对面就是哈萨克斯坦,特别偏远的一个地方,就在边境线上。我印象颇深的一个场景是:古朴的蒙古包前有一拴马桩,那里本来应该站着骏马,结果是一辆雅马哈摩托车立在那儿。你说,这个生活确实在方方面面发生着巨变,史诗这样优美的传统就在我们眼前流失了,就像细沙在水流中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我们眼看着就抓不住。在有的地方,口头史诗的演述传统已经很濒危了。
尹虎彬:民间传统与口承文化的脆弱性是怎样造成的呢?我想大概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许多口头民俗事都不像是今天的创造物,它们的传统功能减退了,容易被新的样式所替代;尤其被越来越年轻一代人所陌生,许多地方的史诗传统及其叙事艺术已经后继无人,年轻人不再喜欢这些传统的技艺了;其次,今天的人们更加崇拜外来文化,传统艺术形式的受众在减少,最重要的是史诗这类口头演述的传承人在逐渐消失;第三,近代以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是与接受和引进西方的学术以及教育、政治制度相互关联的。我们培养了大批“不中不洋”的学生,他们不太懂传统文化,也并不完全了解外国的文化;一些乡村学校的校园与周围的村落及其乡土社会文化也是互不相干的。
巴莫曲布嫫:你谈到科技文明的进步,一下让我想起哈佛大学的古典学者格雷戈里·纳吉曾经反复表述过的一个忧虑。大意是说,当活形态传统的民族志证据正在迅速地消失之际,人类世代积累经验的数千年,竟然湮没在现代科技及其发展不到百年的历史中,在现代世界中重新肯定传统人文价值的诉求,常常不被陷入濒危的传统社会的成员所认可,他们不时地走在前沿,拥抱着这种威胁着自身传统的进步(《荷马诸问题》)。从我自己的田野经历而言,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确实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我的田野跟踪对象是一位年轻的口头论辩家和史诗演述人,名叫曲莫伊诺,令他苦恼的一个问题便是自己在论辩的赛场上很难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这也成了我田野观察中的一个瓶颈问题。因为“克智”论辩活动进入下半场之后就是史诗演述,而跟他遭逢的那些对手,往往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了,原因就是他们几乎都不能完整地演述史诗了。
史诗在当下语境中的文化认同
记者:在当代语境中我们怎么解读古老的史诗传统, 史诗在当下有何文化意义?
朝戈金:史诗在许多民族中都是精神的标杆,不仅是文化认同的资源,也是一个民族特别引以为荣的文化自豪感及其来源。《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之于希腊,《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之于印度,《尼贝龙人之歌》之于德国,《熙德之歌》之于英国,《罗兰之歌》之于法国,《卡勒瓦拉》之于芬兰,《熙德之歌》之于西班牙……对了,这里应该特别提及的是,这些年来发展中国家和周边一些国家,都在大力推进非物质文化遗产,不遗余力地发掘和保护本土的史诗传统,比如非洲的“姆温多史诗”、越南的“西原史诗”,异军突起的是这些国家,包括蒙古人民共和国去年还把“图兀里:蒙古传统史诗”申报为《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因为现在该国在世的史诗歌手连10个都不到了,而这就是几十年下来文化变迁的结果,确实面临濒危需要保护……
巴莫曲布嫫:从传承与传播的历时性维度上看,史诗是文学创作、当代文化产业和传统再创造的活水源头,是一个国家的民族和人民世代承续的优秀文化遗产,也是千百年来人类在长期的发展进程中的想象力和叙事能力的集大成。任何一种史诗传统,不仅是美的创造,审美享受,具有经久不衰的美学价值,而且也为当代的文化创造力提供了一个可资深掘和拓展的资源空间。
记者:面对社会文化的巨大变迁,我们怎么看待解读史诗的当代功能呢?
朝戈金:史诗在今天的功用当然有所不同。当然我们也要承认,史诗对当代人来说阅读也有困难。卷帙浩繁,篇幅巨大,当代人们的生活节奏很快,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从容地抱着巨厚的书来啃了。这或许也构成了史诗当代传播上的一些局限。再一个呢,有些史诗的文字深奥艰涩,情节古老,反映的社会生活离今天已经很遥远,可能不容易引起年轻人的兴趣。其实,中国少数民族史诗只要能够在所谓的文学正典殿堂中“登堂入室”,人们但凡能够进入史诗的故事世界之中去体认英雄时代的朴素情感,善恶分明的立场和人性中动人的光辉,那史诗的当代接受依然还是有着多种可能性的。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能够通过多媒体呈现、多种技术手段、多维的方式、网络传播,或者改编成动漫,改编成史诗巨片,乃至在网游等多种多样的方式来传播史诗传统及其口头叙事文化,那我们人类的精神世界就会丰富不少,就会添加上另一道优美和靓丽的风景线。因为史诗都是国家和民族的重大的、严肃的题材,对于我们超越自我的狭小、个人的局限、人性的弱点都会产生不可低估的反观价值。
要体悟史诗叙事及其口头艺术的永恒魅力就得从“做小学生”开始,毕竟口头经验对于习惯于书面文学与学校标准化教育的我们来说是有距离感的。卢卡奇不是说,资本主义是一种散文社会,只有在英雄时代才是出史诗的时期,而长篇小说只有到了资本主义发达了,进入私人生活,才会出现一些描述个人身边琐事,叽叽喳喳,叨咕一些个人命运、个人情感、个人悲欢离合的故事。此前的人类社会关注的都是一些集体的重大问题和群体的社会事务。今天这类的共同关注是越来越少了,但史诗叙事作为一种样本留在这里,那我们的精神生活史中就多出了一种很大气、很英雄主义的、很崇高的格调。我想起来了,这是卢卡奇在其《小说理论》一书专门探讨史诗和小说在历史哲学观念上的异同时阐述过的核心观点。另一位沃尔夫冈也说过同样意味深长的话:在史诗和长篇小说中间,还是可以画出一条界线:“全部世界(在崇高的声调中)的叙述叫做史诗,私人世界在私人声调中的叙述叫做长篇小说”。
继续浏览:1 | 2 |
文章来源:文艺报 2010年08月0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