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调查的情况看,您认为民间信仰能够和主流意识形态共存吗?
劳格文:我1969年在台湾大学学习普通话,当时台湾政府说民间活动就是拜拜。我看到官方挂起来的标语,让大家不要浪费钱,花那么多钱来做祭品,再烧掉、扔掉太浪费钱,可以建桥铺路。可是一个社会的好需要什么条件?每年通过这些活动提高凝聚力不好吗?一个社会完全变成个人的选择,到最后对社会的凝聚力的破坏,所引起的浪费有多大?所以,这些东西当然可以共存。我认为现在不怎么能共存,是因为知识分子不理解,如果理解一个东西,就不会把它破坏掉。
孔子应该是理解的,看到乡人傩,他要朝服立于阶,他很尊重民间的东西,可能是后来儒学发展变成这样的。
劳格文:现在基督教的发展和以前的民间信仰的类似,证明你可以压制它们,但它们还是会出来,因为它们在人心里,你没办法把它们拔掉。1983年我在美国上课,碰到一个北京来的女孩子。她在“文革”期间长大,我每天收集他们的听课反馈,发现这个女孩子认为这些都是迷信。后来有一天,她说可能所有的宗教都和灵验有关。有一次她弟弟生病,送到医院,医生能做的都做了,但还是无能为力,只好带回家。最后她老祖母讲,我认识一个人她会治病,偷偷摸摸地去找她。祖母代表传统,代表愚民,没有受到无神论的影响。这个人来治了之后,她弟弟的病马上好了,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她也只有说,可能所有的宗教都是因为灵验才发展。老百姓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很实用的。我调查过一个村,在徽州,他们听说在浙江有一个观音像很灵验,就去偷。我们认为都是观音像,在他们看来其实不是,是这个观音、那个观音。老百姓不问为什么,只问是否有效。
城市化进程对民间信仰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那么民间信仰的未来在哪里,是否会变成博物馆里供人参观的遗存?
劳格文:很有可能。但是,第一虽然民间信仰大部分在农村,但以前城市里也有类似的活动。我在台湾调查,很多大城市里还是有这个东西。信仰形式不一定是农村社会的形式,当然它会变化。现代化在全世界是城市化的过程,也是对从前破坏的过程。可是我的感觉,因为这个东西原来很自然,而且有它的传承、传统,最好让它自己变化,顺其自然变化。第二当然会产生不好的东西,这个当然要淘汰。比如台湾的一些寺庙,完全是流氓掌握的。当然,宗教、政府、金钱都可以用来做坏事。可这个是法律的问题,不是概念的问题。我经常和中国人开玩笑:你们说人民创造历史,可是你们自己都不相信,你们是破坏人民的历史。要找到人民的历史,民间信仰就是,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是他们自然而然投入的。在我家乡的美式足球比赛,每年1月1号在加州举行,有一个非常大的游行,像游神队伍。每个人都想做出比别人更漂亮的造型。胡适的老家绩溪,他们原来每逢闰年有大年会,有的三天,有的十天。他们做一个五米长、一米宽的龙舟,里面放二十多尊菩萨,和人一样高,非常漂亮。你可以说这是浪费,可是传统艺术也都多少和这些东西有关。他们以前唱戏都是和庙会有关,唱给神明听,很多民间艺术也都是和民间信仰分不开。
我是天主教徒,现代基督教融合了巫的传统,这部分说明了它为什么发展这么快。一面是传统被禁止,当作封建迷信。另一面基督教里面也有圣人显灵这种东西,接近巫。所以我说很多类似行为已经转到基督教里去了。如果民间信仰得到官方和知识分子的宽容,它会不往底下发展,反而会上来,会自然而然。因为这些东西根深蒂固,老百姓还是有这种创造能力,除非你对现代化持完全悲观的看法。西方更现代化,从某些角度说,已经不要公民,要的是一个能够消费能够吃能够穿能够买的人。这是给我们的历史的镜子,让我们知道做人应该多元。我们这个现代化的生活一方面技术发展这么快,可同时破坏自然,丢掉了传统积累的智慧。现在我们把它抢救下来,是给我们一面历史的镜子。悲观的看法是对的,这个就是现代化的一个危险。所有的文化都有可能变成博物馆的遗存,不止是民间的。
也有些民俗研究者认为民俗是不断生长的,在现代化过程中是否会形成新的民间信仰传统?
劳格文:肯定会,人有这种需要,需要控制生活,需要和人交流,安排除了亲戚以外的小社会。现在大家都离家很远,可能更需要朋友。在一个大城市里尤其如此。很多人现在所谓信基督教,可能不是信的问题,而是有大家在一起的需要。我有一个中国朋友,他从法国回来,发现自己的母亲变成基督教徒。她们每个礼拜聚在一起唱歌、念经、打麻将,形成共同体。这对老人家也好,因为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我母亲九十五岁,有五个孩子,最近的离她三百公里。她通过网络视频和孩子联系,还参加了一个教会。这些东西人都需要。如果知识分子开始对宗教有比较开明的看法,了解它的精神功能、社会功能,他们会重新创造很多东西。历史就是这样的。
中国面临的这方面的问题和其他经过现代化的社会很类似。个人主义是基督教的一个特征,就是因为它和现代化的某些特征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现在很多人都觉得过于个人化,已经解决不了很多问题。以前对仪式会有看不起的看法,认为仪式不是诚意。现在人类学研究对仪式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仪式就是要多做,会慢慢变成习惯,会指导你的行为。为了建构现代化所强调的价值观,反而会因为走到太极端的地方要掉头。你不懂得传统,但是传统懂得你。传统在你的肤色里头,它不会消失。虽然某个活动我们觉得民俗味道没有了,可是按传统的需求,包括听到的这些故事,它们还在流传,会自然而然再出来。我觉得知识分子要进行思考,什么是现代化,是不是要破坏民间信仰,是否可以对传统有更丰富的了解?■
(马睿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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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0-6-20 3:26:0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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