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这世界上哪国国民的同一性最大,我想应该是日本人。我曾无数次在九州各地的街头,看到行色匆匆的日本女性,从白领、主妇到学生,但凡拎包的,一例都将手柄勒在蜷曲的腕关节处。后一直游历到北海道,也罕见例外。推而广之,其他肢体语言甚至生活用语也都如此。譬如一个女孩猝遇美食、华服或帅哥,简言之,一切可陶醉之物,必定是耸肩握手加阖眼,并口中轻呼“喜啊哇噻”(日语“幸福”的读音),那脸上的表情,让人根本分不清孰莺孰燕。
对这种高度的同一,外国人大都感到诧异。日本文化人类学之父石田英一郎指出,它与日本农耕文化所特有集团意识和群体认同有关。说得透彻些,是岛国的地理环境和单一的社会风习,养成了日本基层文化特有的“同质性”与“纽带性”,其过程的模式化和呈现的整一化,又使之带上明显的“型文化”特征。一个欣赏异域之美的旁观者,固然可以对其中呈现出的范式感大加称美,有许多初识者确实也在这样做。但它兼带有沉闷单调甚至强制压抑的另一面,却不是一掠而过的人所易察知的。对此,日本人自己并不否认。西方人编笑话,说同样面对海难,船长需用“跳下去就是英雄”、“就是绅士”或“就能赢得美人心”等不同的说辞,来鼓励美英法意等国人弃船逃生,但对日本人,只一句“大家都跳下去了”就已足够。这样的笑话,日本人听后,心里通常有一份拜服。不久前,早坂隆甚至还将世界各地嘲讽日本的笑话编集出版,一时热销的风头压过首相的新作。
因为他们懂得,笑话可以轻松,但笑话背后的意指不该被轻忽。特别是当这种高度同一积习为传统,它实际存在的另一面,日本人是冷暖自知的。就以“村八分”为例,它说的是在群居的村落中,有谁违反群体共守的规则,必会遭到孤立与排斥。之所以称“八分”,是还勉强让出婚丧两分让其参与。你乍听之下不觉有异,待知道这种排斥之苛严与悖情,就不得不倒抽冷气。试想同住一地,日夕间无一人与你说话,甚至目光的交集也没有,是一种怎样的惩罚。倘不能一开始就入乡问禁,以后又注意抑性从俗,差不多就剩狼狈逃离一条路。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栗康平根据宫本辉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泥之河》,对这种习俗就有反映。影片拿到西方,在几个大电影节上都获得好评。但一般观众不了解故事的背后,不过将其视作冷漠人性的残酷揭示而已,以致片名草草,也只用了日语的音译。什么“doro no kawa”,其实按好莱坞素好意译的习惯,它是可以译作“村规的界河”的。
今天,类似的事情自然不会再有,但换一种方式,这种高度同一带来的集团性冷漠与排斥是否已经消失,连日本人自己都不敢肯定。从大处说,只消看看他们把外国人一例称为“外人”,就可知一二。与我们说的“老外”不同,这一称谓看似中性,内里却深埋着一种戒惕与排斥的意思。因为你的行事方式与他们不同,这令他们很难忽视并接受。当然,无论是戒惕还是排斥,都是非常有礼貌的那种。许多初到者每每被这种礼貌所打动,但知情的、包括那些已获准永住的人,往往会心生一种凉意,因为正是这种礼貌告诉他们:你还远远不能算进入。梅棹忠夫称日本是“黑洞国家”,光吸收外部,不敞开内里,是把话说到极处了。
从小处说,日本人自己,对同一集群之外的“闯入者”,通常也取一种冷漠与疏远的态度,在会社、团地(意近中文的社区)甚至街头公园,这样的情形经常可以看到。它的好处是能增加内聚力,那种由一体感造成的团队精神,能让利益相关的日本人团结得像一个人。可随着年功制解体,工蜂式工作伦理崩溃,传统习尚的权威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挑战,其中也包括对这种同一性的挑战。当然,长期的养成和习得,使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像西方人一样独任自我。端着一张公式化的脸,他们对上司和先辈仍然谨慎地用着敬语,租屋或搬家仍然主动地拜访邻居,但心里早已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样做的后果无疑是严重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了主流社会的排斥。有些人抗争了,结果并不理想;更多的人无力抗争,于是在公众场合端着公式化的表情做大家,在独处时放纵狂野的内心做自己,乃至拒绝社交,用极端的排他与自闭表示个人的坚持,就成了唯一可做的选择。其中尤以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也即战后第二次婴儿潮出生的一代人为甚。这群人眼下被日本社会称为“团块次代”,他们大都困顿潦倒,但偏生又极重视照自己的意思活。由于自知不能见容于人,所以也无意容忍别人,哪怕是所爱的人。结果,直接促成了《读卖新闻》一开年所预告的“新难婚时代”的到来。可这又能怪谁呢?都说含情不是爱,投入才是。面对着隔山隔海的人心,爱情已不产生快乐,婚姻更会断送人生。情根一动,即为祸苗。还能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走出自我呢?
所以,繁华的街头,你能看到的多是一个个疾行着的“活动城堡”。外面看去,表情神态仍高度同一,但其实他有可能只热衷在“扒金窟”(一种搏彩游戏场所)玩电子游戏,或在便利店看廉价杂志,甚至蜗居在六帖半(帖是传统榻榻米的基本组合块件,日本人常以此计算和室的面积)里集动漫书,做“御宅族”(日本人对沉迷于动漫游戏等虚拟世界并感到极度满足一族的称呼),与私人博客、同人杂志或游戏漫画人物为伍。老人们迷惑,那里边有什么呀,居然能让人这样的无暇外骛?对此,他们通常不作解释,解释了也没用。你能相信那里边确实可以托庇灵魂,确实有比现实更让人着迷的生活吗?日本社会似乎从来就缺少项莲生这样有性情的人,项氏曾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御宅族”的人生态度与之有些相似。
由此,他们的孤独感不免越来越深,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内向。不过,这使得他们又有了一张新的高度同一的脸,那种集体性的淡然甚至漠然,你很少能在其他地方看到。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曾说:“男人的脸是履历书”,现在这些男人的脸严肃得都快赶上扑克,正提示着他们的内心已孤冷到什么程度。间或的狂浪作谑,行令传杯,根本不足以使其回暖。所以酒在舌底,渴留在心底;鬓际有风,心被铅压得密不透风,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再看看女人,也差不多如此。在人前她们留意着动气与忍性之间的得体,人后也开始酗酒,也轻愁薄醉甚至烂醉。用朦胧的醉眼看杯底的自己,虚幻啊,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在哪里。这样感叹着,酒醒后的她们再回到人前,表情不免也漠然起来,笑容越来越少,即使笑起来,也让人难以捉摸。
英国人拉夫卡迪奥·赫恩上个世纪一直住在日本,在所作《日本人的微笑》一书中,他感叹日本人难得一笑,即使笑起来也多暧昧。倘若他现在还住日本,必定更加困惑,因为在现时,那里的笑都已无关内心了。为叫你明白,可以打个比方。譬如选美,哭是胜者的特权,而出局的是不是只能笑?
文章来源:文新传媒-文汇报 2007-07-1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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