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已经成为英语世界中经常用普通话谈论‘国学’的道场”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下雪了!平白无故地下雪了!我是说,我怎么也没想到,2月25日了,下起了这么大的雪。雪片好像不是一片一片飘下,是一朵一朵坠下。
梦溪(作者爱人)下午四点在哈佛燕京有个演讲:《王国维、陈寅恪与中国现代学术》。但是,厚厚的积雪里,车开不动了,人走不动了。小会议厅里,稀稀落落的只几个人,好像老太婆的一口牙,稀稀落落地空缺着,只剩几颗了。
那是我想象中的雪中开会的情景。其实会议室是满满的人,最后一个人没座位了,只好高高地坐在沙发间的茶几上,好像突起了一只虎牙。
有时候一只虎牙如同点睛之笔,带来些许活泼,些许生动。这只虎牙,使会场有了立体感和动感。
梦溪讲晚清以来,20世纪中国学术的新的高峰期,讲王国维对现代学术的奠立所起的作用,讲陈寅恪的家世与情感,讲他的深沉的“家国旧情”,讲他对明清到民国的“兴亡遗恨”,讲陈寅恪学术思想的深度。这是做学问的通达之路,是独立精神和通儒大家所立的风范。这几年国内学术的拓展,与承继王国维、陈寅恪的传统不无关系。
杜维明插话:可以通到剑桥来。
窗外,大雪丰厚地、清洁地堆积着,积雪圈定了学术的纯洁与独立,积雪又演绎了学术对人类社会的铺天盖地的关怀。学术独立的百年情结,对学术前辈的至诚至敬,像晶莹的白雪,净化了、升华了今人的心境与情境。
我知道梦溪会讲好。但是主持人杜维明先生和学人们的提问,还是叫我吃惊他们怎么一个个全是饱学之士?晚上七点钟,又来到杜维明家里围坐下,探讨儒学问题。一屋子饱学之士和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我。
一只只包放在地上,茶杯放在地上,当然,还有脚放在地上。对,是脚,不是套着脚的鞋。进杜维明家本不须脱鞋,但今天每双鞋上都是雪。雪,塞进鞋底的一道道凹槽里,堆在鞋面上,掉进鞋帮里。这是波士顿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好像老天存心要考验学人们求学的诚心和定力。我数了一下脚,15双。
客厅有两面落地格子玻璃门和一面格子玻璃窗。从门从窗看出去,厚厚的雪压在松树上,地面上,屋顶上。洁白的世界里,一盏盏灯越发地金黄温暖。那灯底下的人,或许在唱圣诞歌?从哪个角度看出去,外面都像一张张美丽吉祥的圣诞卡。
不过不是圣诞节,是文化节,是哈佛燕京的学人们营造的中国文化的节日。杜维明点燃了壁炉。望着壁炉美丽的火苗,学人们更加忘情地忘我地走进瑰丽的学术世界。
我不明白有的学人思想怎么会这么连贯,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打印机打出电脑里的文字稿。我不明白两位女性学者怎么这么有士大夫的饱学和关怀。这一屋15人,有大陆来的,台湾来的,巴黎来的,英国来的,和哈佛本校的。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专业,就有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资源。一位台湾女教授,右边的短发老是从前额搭下,遮住半张脸。我想她经常埋在书本里,头发吞没了脸,如同学问吞没了她。
和一屋子饱学之士在一起,我第一次觉得,中文比英文难懂。因为英文只是夹杂在中文里的短短的点缀。Thehistorymoment,是的,这也是一个历史时刻。只是,我不知道历史发生了一些什么,因为,一探讨学术,他们一个个人都历史一样地深不可测。他们讲的话,每一个字,我是知道的,只是合在一个句子里我就不懂了。
我不知怎么想起一个广告语,好像说女人要由里而外地美丽,现在我是由里而外地专注。此刻我的外表也一定非常历史,恨不得一开口就说古汉语。
我的内心,尤其地激凌起来,恨不得像打苍蝇那样去捕捉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对不起,这个比喻太不得当。事实上我尊崇这一屋子的每一个人。而且深感文学的浅薄和学术的浩荡。只是,今天我突然不懂中文了。
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呢?我怎么也不能把我捕捉到的话连贯起来:学术和学术生命的活性——历史的此岸性、此刻性——中华民族的再生——两岸三地的互动,学术界良性循环的曙光——东西方价值取向重叠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儒学的十年机缘——提供机缘本身是极大的挑战——错过十年,我们就变成西方文明的消费国——儒家理念向外部发展的空间——softpower软性力量——儒家伦理和在世界范围的普世价值——中国经济的强大和中国文化在世界上可能发出的声音——儒学重在身体力行的——知识群体的独立和尊严——今天的儒学必须包括科学——中学西学的微妙混合——市场化社会对儒家的消解——文化和生活方式的配置——儒家的带有宗教性的情怀——公众知识分子的角色——我们不开创空间是我们的失职——21世纪是不是还有只做中国学问的奢侈——美国国会请杜维明讲《论语》——世界给你发言的机会,你发什么言?
我想起哈佛校徽上的拉丁文:真理。从晚上七点到午夜了,学人们还在抢话:“我插两句。”“不好意思!”“你先说!”这次的讨论杜维明的秘书录了一盘又一盘,后来他干脆和录音机一起坐在柜子上。
杜维明家的狗看这么多人也没人理它,来回在学人跟前穿来穿去,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如果说这里有一屋子的学界骄子和一个凡夫俗子,那么这条狗就可以检测出来——注意力竟然被狗牵动的那个人,准保是凡夫俗子。It’sme,是我。
这场壁炉前的讨论,可以讨论到明天。哦,差不多已经是明天了——已经从晚七点到午夜了,快到明天凌晨了。我想起杜维明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的:“哈佛已经成为在英语世界中经常用普通话谈论‘国学’(中国学问)的道场。”壁炉里的火,杜维明加了又加。思想的火,生生不息。在世纪末的一个短暂的时刻——一个夜晚对于一个世纪来讲,自然短暂,在杜维明家一个壁炉前发出的声音,有如世纪般地深沉。
我不禁又想起哈佛校徽上的拉丁文: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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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2010-02-26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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