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依傍长江的美丽山峰不仅得尽天时地利之便,而且有意思的是,吕从庆借给金鳌山题诗的机会,为女娲补天神话中的反面形象——被折足的鳌大作翻案文章。作者先从正面描绘并赞美金鳌遭受女娲断足前的雄姿气概:“金鳌腾腾高百丈,昔者曾游东海浪。”接着又以“女娲断足奠坤舆,怒身化作安吴嶂”两句描写鳌被女娲断足后化作安吴山嶂的悲壮与雄伟。后两句则对金鳌生命已去,灵魂永存的魅力发出由衷的期待和赞美。
诗中所谓“金鳌”山实有其地,在浙江临海市东一百二十里东海之中,山有普济院,西有轩,下临长江,前挹海门诸峰 。此山何时命名已不得而知,但唐人已有吟咏,想必不晚于唐。重要的问题是,金鳌这一女娲神话中被女娲断足的反面形象,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逐渐淡化,变成了正面的美好意象被人们所接受和瞻仰。就是这座海外金鳌山,不仅引起唐代诗人的雅兴,而且南宋高宗皇帝也两次到此巡游,可见其身价已经倍增。不仅如此,唐代以后文学典籍中出现的“金鳌”,其意象也大抵倾向于正面和美好。如曹唐《小游仙诗》之六十八:“金鳌头上蓬莱殿,唯有人间炼骨人。”[7](卷六四一)王建《宫词》之一:“蓬莱正殿压金鳌,红日初升碧海涛。”[8](卷八)柳永《巫山一段云》词:“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9]这是把金鳌喻为海上金龟。借此吉言意象,又逐渐将“金鳌”的涵义引申为临水山丘的美好比喻。如陆游《平云亭》诗:“满榼芳醪何处倾?金鳌背上得同行。”[10](卷五)元张可久《湘妃怨·德清观梅》曲:“一去孤山路,重来何水曹,醉上金鳌。”[11](卷十一)《花月痕》第七回:“背踏金鳌,忆南都之石黛。”更有甚者,竟以金鳌喻地位高贵者。明方孔炤《苍天》诗:“万岁山折苍天崩,金鳌社鼠同一坑。”可见“金鳌”这一神话中的反面形象在女娲补天神话向文学的移位过程中逐渐走出原型的樊笼,被赋予积极健康的文化内涵和文学意义。
然而最为精彩,在文学史、文化史上影响巨大和深远的,还是炼石补天神话在后代文学天地中的再植和繁荣。首先,和《淮南子》等神话记载相比,后代女娲补天题材的文学作品淡化了神话中先民因惧怕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而表现出来的焦虑恐惧之情,代之以有距离的超然感受和审美旨趣,并且充分发挥文学的想象力和表现力,不断完善、补充和再造补天题材的精神蕴涵和艺术价值。补天题材已经由先民抗洪抗震的历史记录,变成了中华民族战天斗地、英勇不屈精神的真实写照和优美表现,进而逐渐积淀形成了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唐代大诗人张九龄的《九度仙楼》诗:
谁断巨鳌足?连山分一股。谁跨海上鹏?压作参差羽。应是女娲辈,化工挥巧斧。掀翻煮石云,大块将天补。渣滓至今在,县瓴分注乳。磊落掷遐荒,龃龉不合土。忙惊日月过,晃漾空中舞。裒益问巨灵,谽谺碍臂武。塞罅制逆流,努力迹骈拇。神禹四载仆,九年梗作雨。纡回杀拗区,澎湃乱飞鼓。漫下祖龙鞭,六丁护舟府。漫发熊绎矢,非石又非虎。数狭不能制,伊谁可再侮。曾把蓬莱输,难将此物赌。罗浮亦可移,此物不可取。肋斗出盘山,粗能踞地主。芝田第九层,最上蕙生圃。[6](《全唐诗续拾》卷十一)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诗中在原有女娲补天神话素材的基础上,增加了几个新的母题意象。比如神话记载中只有“断鳌足以立四极”,而张九龄将“立四极”具体化为“连山分一股”。这虽然看上去似乎显得不如“立四极”有气魄,但却显得更加细腻真实而具有形象感。同时,作者又驰骋想像,增添了海上跨鹏和压作参差的内容。此外,作者又把神话题材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记载具体化为女娲挥动巧斧,掀翻煮石云补天,以及补天后残落的渣滓至今立于荒原的内容。这样一来,先民质朴浑厚的宇宙洪荒神话,增添了许多富有艺术形象感和生命活力的母题意象,并且与其他神话故事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成为神话题材移位为文学作品的鲜明例证。
比张九龄走得更远,把女娲神话文学化工作做得更为彻底的是卢仝,他的《与马异结交》堪称是女娲故事文学化的另起炉灶和翻版再造: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或作妹),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蛤蟆。[7](卷三百八十八)
这里诗人不仅把女娲补天所使用的工具天才地想像为日月之针和五星之缕,而且饶有生活情趣地增添出女娲补天之后日中放老鸦和月里栽桂养蛤蟆的细节,使原本庄严神圣的补天故事和女娲形象,增添了几分生活色彩和平易之情,也使诗歌的文学抒情意味大大增强。梁启超认为,中国诗歌在走向浪漫化的过程当中,诗人对于神话题材的借鉴使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说:“浪漫派特色在用想像力构造境界。想像力用在醇化的美感方面,固然最好;但何能个个人都如此?所以多数走入奇谲一路。楚辞的《招魂》已开其端绪,太白作品也半属此类。中唐以后,这类作风益盛,韩昌黎的《陆浑山火和皇甫》、《孟东野夫子》、《二鸟诗》等篇,都带这种色彩。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绰号,叫 做‘神话文学’。神话文学的代表作品,应推卢玉川。”[12](卷三十七《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在列举出卢仝该诗后,梁启超又说:“这种诗取采资料,都是最荒唐怪诞的神话,还添上本人新构的幻想,变本加厉。这种诗好和歹且不管他,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胆量大,替诗界作一种解放。又不能不承认是诗界一种新国土,将来很有继续开辟的余地。”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文章来源:中国文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