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编者所谓“走近宗教现场”,也是尝试寻找中国境域之下的“宗教气质之变”的文化感觉,藉此同情地理解其中“生的宗教”、“半生不熟的宗教”、“熟的宗教”各自的存在状态以及彼此交织、转化的结构机制。这些不同气质类型的宗教形态,究竟是以何种文化(因文而化)方式和问题状态而进入中国的当代历史的,从而形成自己在本土中的神采和特色呢?我们要拷问的是,不同气质的宗教形态在地方特色中的色层调配,究竟是处于底色层,中间色层,还是表色层,从而呈现出怎样的整体宗教色调的表象呢?
比如,对于国人耳熟能详的“书道(法)”,一般认为太熟则媚俗,熟而能生则高雅。清代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称:
董思翁(其昌)云“作字须求熟中生”,此语度尽金针矣。山谷(黄庭坚)生中熟,东坡(苏轼)熟中生,君谟(蔡襄)、元章(米芾)亦尚有生趣。赵松雪(孟俯)一味纯熟,遂成俗派。
本辑讨论的“民间信仰”范畴,同其他作为常态信仰的散居道教,或民间佛教或生活儒教,早已“深耕化”为地方的文化惯习和日常生活中,大抵是先行属于“熟的宗教”气质的,并呈现出“一味纯熟,遂成俗派”的姿态。因此,如何审视中国宗教之“须求熟中生”的存在状态和应变之道,便隐含了我们自身对“宗教世俗化”之欧洲标准的根本质疑,也隐含了宗教进化论之话语霸权的根本质疑。
而基督宗教在与这一类“熟的宗教”的相遇中,尽管在不同的时段和畋域中富有不同的“变脸”,盖缘于其西来寄生的背景和“出神入化”的时间不长,毕竟属于“生的宗教”气质,处在“尚有生趣”与“生中熟”之间,是否会在“契理”(教会性)的根基上“契机”(处境化),从而落实“主归中华”,入乡问俗、随俗、化俗,从而走向“一味纯熟”或者“熟中生”呢?
至于近世以来新兴的宗教“救度(渡)团体”(中外学术界或称“救赎团体”或“救世团体”[1])结社,一则寄生于本土熟化和俗化的宗教土壤中(如儒释道及民间信仰形态),二则与各类政权处于相对紧张关系而屡受“官考”(如一贯道),三则更须屡受他者文明冲撞下的宗教话语弱势,固然是谈不上“生的宗教”,毋宁说接近于“半生不熟”的气质而孤悬海外,远未达到“因土成俗”的入化状态。
因此,当我们借用传统的“生”“熟”范畴,来尝试诠释中国宗教整体中的三种“宗教气质”之变,或许有助于以“本土眼光”和“无处非中”的文化自信,拓展自身的“宗教理解”。
在此,我们再借用一下中医灸法对于“生”或“熟”的惯用语,藉以反观当下的中国宗教形态之“自生”的可能性与“自灸”的核准度。在针灸法中,生指少灸和火力较小;熟指多灸和火力较旺,又分小熟和大熟。《外台秘要》云:“凡灸有生熟,候人盛衰及老少也。衰老者少灸;盛壮肥实者多矣。”《千金要方》曰:“头面、目、咽,灸之最欲生、少;手臂、四肢,灸之须小熟,亦不宜多;胸、背、腹,灸之尤宜大熟;其腰脊欲须少生。大体皆须以意商量,临时迁改,应机千变万化,难以一准耳。”借喻日常生活中的宗教形态,盖其各有生存的状态和体相,温和而未伤筋动骨的对治之道便相应地具有生(力小)、熟(力大)和小熟、大熟之分。
随着近代欧美化的民族-国家的构建,在宗教进化论和“政治正确”思维的冲击下,执政者大多鄙视本土“常民化宗教”为落后的封建迷信,或者“吃人的礼教”,鄙视各类新兴宗教“救度(渡)团体”为“反动会道门”,故与其说是庸医误针砭“大熟”之灸,毋宁说是乱用“一刀切”式的外科手术,来对治本土“一味纯熟”的纯俗派或“半生不熟”的随俗派了。盖因长期以来宗教管治中的“鞭打快牛”效应(棘轮效应)的发酵,诸多本土宗教形态的合法化进程仍然任重道远,更谈不上确立“和而不同”的文化自觉。特别是各类新兴宗教“救度团体”,更是因“政治错误”而被迫走向泡沫化或地下化。如何在“灸之最欲生”,“灸之须小熟”之间拿捏尺度,显然是切中当下的民间信仰或宗教救度团体的生存状态的重要问题。换句话说,如何在宗教的理性管治中学会承续中式的针灸自然疗法,将是适应并调适本土语境中的“宗教气质”之变的必经之路。因此,杨凤岗先生有关三色管治(红市灰市黑市)的中国宗教经济论,也相应地存在着标准相对化和在本土中的限度问题。毕竟,任何管治的成效更取决于某一宗教的结构形态和先天体质的。而管治的宽严度与宗教发展速度的对应并非如是的理性化和市场化。特别是在一个迈向现代化的国家中,“那些具有相对成熟的公民社会融合经验的宗教形态,显然更占有发展的先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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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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