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是神奇的,社会也是神奇的,媒介与社会的耦合生产出无限的神奇。从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关于“社会”与唤起社会意识的符号与仪式共生的理论来看,媒介使社会显得神奇的过程也造就了自身的神奇。
人类在现代大众传播成为现实之前对于“神奇”的感知是由巫师及其巫术来转化成为经验的。澳洲土著在图腾舞蹈的狂热中感受到超个人的社会力量的存在。满身披挂的萨满用舞蹈和神歌请灵降神,让已经消逝的显露原形,让凡人通常不可见的显现真身,让千山万水之遥的即刻大驾光临。借助巫术,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可以暂时克服,过去的、未来的都可以现在出现,墓室中的、仙山上的都可以召唤到面前。
这些神奇经验在现当代越来越彻底地被大众媒介所造就,电视、网络等图像传输技术在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大人物像变戏法一样总跑到百姓居室内高谈阔论,历史的亡灵在荧屏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媒介使常人具有千里眼、顺风耳,看见那遥不可见的,听清那根本就听不到的。媒介是神奇的,它在社会中的运行有如巫术。几百年的现代化对世界“祛魅”,结果我们看到人类社会所集聚的全部的“魅”都汇聚在媒介,并被媒介无限放大。
长期耳濡目染,媒介的神奇已经被人们习以为常了,就像前现代的人对巫术习以为常一样。但是,这个过程一直都是知识界探讨的课题。现代大众媒介的各种新形式从一开始出现的时候就会被知识界作为新事物加以关注。从较早的照相、无线电广播到电影、电视,再到近年的新媒介传播,关于大众传媒研究、文化研究、虚拟社会研究的知识生产就一直紧随媒介发展的步伐。媒介研究在发达国家已经形成庞大的群体和细密的分工,这个群体既能够追逐传播领域的新事物,也能够通过专业的眼光让人们习以为常的许多方面显出怪异来,从而引发众人的注意和分析的兴趣。我们国内的媒介研究在这两个方向上都需要培育自己的能力。
依靠现代大众媒介运行的社会是一种机制极其不同的社会,中国社会正在越来越深地涉入其中。
高科技媒介的威力以不断增强的方式发挥出来,世界虽然还成为不了地球村,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方式、人与各种层次的共同体的联结机制都发生着变化。
社会因媒介成为可能,因新媒介而成为新的可能。社会是个人之间相互挂念、相互意识到而成为可能的。在短暂的一天和有限的一生里,个人在多大范围里意识到多少他人的存在、记挂多大范围的他人,这是靠媒介运作的结果。基于集体意识和共同想象而形成内在联系的社会,是存在于媒介(运作)中的。在中国境外的许多城市,华人移民在本地新闻中看到唐人街的春节表演而确证自己与华人群体的认同,全世界的中国人因为春节文化的展演而想象自己属于一个十多亿人口的共同体。网络新媒介创造了新的人际联系方式,虚拟社区借助新媒介产生出来,人们之间隔空互动,与传统真实意义上的面对面的主要一点差别只是不能“臭味相投”而已。传统的儿童过家家,现在演变为成年人的网上同居生活。
媒介见证社会实体的存在。人类共同体因为联合国的新闻、国际救灾行动的画面而被呈现。国家共同体因为制造媒介事件的奇观(spectacle)而被世人记住。地方共同体因为地方风物、特产或节庆被传播而知名。行业罢工、同性恋群体因为游行的极端表演而受注意。优势的存在是在媒介中具有正面形象的实体。
媒介见证社会力量的博弈。各种社会力量要相互竞争,最好的方式是围绕媒介、借助媒介展开能见度的竞争,展开正面形象的竞争。国际政治的软实力、国内政治的亲民形象,商业竞争的名牌效应,文体明星的商业价值,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声望,都是靠媒介的舞台定位的。社会力量竞争的王牌是通过媒介制造“奇观”,造成举世注目的效果。制造911事件的组织要选择纽约的世贸大厦为目标,不仅要使行动成为媒介事件,而且还要使媒介事件具有奇观效应(spectacularity);美国占领伊拉克,对媒介画面进行筛选,突出精确打击的画面,限制伊拉克平民死伤的画面,既在避免负面效果,也在凸现战争的奇观。强势的社会力量是在媒介中主动的力量。
媒介毕竟是社会的媒介。媒介为社会中的人所运用。人有神性和魔性。社会既是温情的港湾,也是邪恶的渊薮;社会既以公正相标榜,也以不平等为现实。运行于其中的媒介也兼具人性和社会的两副面孔。媒介制造人间奇迹,新闻报道能够让尼克松总统下台,能够让孙志刚事件改变弊端连连的城市收容制度,能够让绝望中的重症患者得到社会力量的救治。媒介也产生遗憾和问题,媒介暴力、媒介色情、媒介偏见一直都层出不穷。
媒介是社会的舞台、社会的缩影,媒介本身就是社会。媒介被政党看作一个特殊的战线,一个意识形态斗争的领域。主导的力量会设法控制公共舆论的导向,社会议题的设置,其他的社会力量或附和、追随,或批评、抵制。弱者有弱者的媒介武器和媒介阐释策略。沉默或参与,是一次选择。参与而主动解码,借题发挥,进而用反讽来消遣权势,则潜藏着无数持续的选择。与社会不平等。大众媒介在社会的运行产生着层出不穷的问题。
媒介不仅是信息、思想、政治,也是经济。从事媒介行业的人也是经济动物,媒介也是经济利益的集散地。媒介造就百万富翁、亿万富翁,造就中产阶级、小知,造就报童、报摊,当然也造就自己的消费者群体。这是一个不断膨胀的产业。新媒介成为新的产业,往往使原有的一切产业具备新的形式和运作机制。媒介产业是其他产业发展的助推器。世界是人的天地,也是产品的库房。产品世界的秩序是由媒介按照品牌进行编码和排列的,从而形成“物的体系”,以此支撑着人的世界成为一个多样而有序的“消费社会”。
媒介是一种信息产业,是一个经济领域的范畴。媒介又是现代文化,因此媒介作为经济就应该更加准确地称为文化经济(文化工业)。媒介卷入的是共同体集体利益和共同体内部的利益、地位、声望的分配问题,因此媒介涉及的问题是政治经济学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社会博弈过程中消长,媒介成为社会进步的助力,有时也为社会制造解决问题的障碍。媒介与社会,纠结着人类伟大的成就和太多的问题。凡此种种,我们就让有心人、术业有专攻的人去一一论说其中的究竟吧。论说者有的定位为传播学,有的定位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有的定位于文化社会学、媒介人类学……我们给论说者排三个队,一个是“名著系列”,一个是“读本影印系列”,一个是“中文论著系列”。
是为序。
高丙中 杨伯溆
2006年2月3日,北京大学
[注] 本丛书从2006年开始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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