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西王母神话在中原的世俗化。原始神话的演变规律,除了传说历史化、宗教化等之外,就是世俗化(也就是社会生活化)。王母的神话除了“人王化”、“仙人化”,便是世俗化。其突出表现,是她的神格的两重性:既以天国最高神祗的身份维护神界的绝对尊严,“人神不能共处”。世人必须严格奉祀神灵,听任神界作为,不能列入神界、“仙班”;天宫神人必须遵守“天规”,否则就要被贬下人间接受惩处。与此同时,王母和众仙女一样,却又羡慕人间的美好世界,并对违犯天规的神人和世人的合理要求,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作出适当让步,以和谐、调整人间和神界的关系,以达到天界和社会秩序的新的均衡。例如,西王母身居天国,凌厉威严,无人敢冒犯;同时,她又偷偷带着仙女下到人间游山逛景,了解和体察人间男耕女织的夫妻恩爱生活。乐而忘返。在天晚回不到天宫时,就叫雷公在王屋山五斗峰轰出一个石洞住下来,从此,这里成了她来人间居住的行宫(《王母洞》)。她俨然成了民间的朴实、善良妇女。在她的眼里世俗生活要比寂寞、冷清的神国美好得多。
又如,尽人皆知的《牛郎织女》神话,在中原的各种异态,不知有多少。很少一部分记录说:织女始终不愿与农民牛郎结婚,即便生了几个孩子之后,得到衣服时仍然要飞回天宫。当牛郎快要追上她时,她一连用簪子划了两道天河,还唱着说:“一道天河挡不住,两道天河挡住你。”她严守“天规”,始终不愿与世上农民结合,以维护神国的尊严。但是,绝大部分记录都是王母像凶神一样,亲自(有的派神人)到人间把织女抓回天宫的。当牛郎快追上时,她用金簪划一道天河把牛郎织女和孩子隔在银河两岸。后来,由于孩子和父母的哭声使玉帝不安。他终于答应让牛郎织女一个月见三次面(有的说每月逢七见面或一个月见一次面)。由于乌鸦或神仙传错信息,才实现王母让二人每年七月七日见一次面的。这就是说,王母最终还是认可牛女婚姻合理存在的客观事实。这正是从天国转向世俗的观念的转变。
再如,在桐柏县的《嫦娥下凡》中说:远古,天上十日并出,危害百姓。后羿奉玉帝之命。吓唬太阳一下,但因为九个太阳是太阳神的儿子,不听后羿劝说,继续胡闹,后羿就射下九个太阳,都变成了乌鸦,只留一个太阳。后羿也由于劳累,站的力气都没有了,王母又给他点力气回到天上。天帝怕后羿射日没法向太阳神交代这件事,就命后羿回到人间。王母就提出让嫦娥下凡,嫁给后羿,成了夫妻。这样,在王母的心目中人神之间的界限又不是绝对不可逾越的。似乎又可以“神人可以共处”了。这种演变的神话便更贴近了世俗民情。同样,在前面所说的《香稻丸》里,王母一方面把百花仙子贬为平民,同时她又让百花仙子嫁于农民,并且允许原来只有天宫神仙才能吃的稻米,在人间她划的特定地区(信阳地区的息县)种植。“香稻丸”这个神话,也表现出王母的神界与人间可以互通的观念在变化之中逐渐加浓。上面这些神话里已不再是“绝地天通”的隔绝景象。神国的至尊大神也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偶像了。
值得注意的是,文献上仅仅简单记载后羿西上昆仑山向西王母求不死药的神话,在中原却有很大发展。其主要特点是围绕后羿、嫦娥因吃仙药引起了一幕幕悲剧。其间王母己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神国至尊,而是对后羿、嫦娥夫妻表示同情、支持使他(她)们团聚,但终因人神之间存在的隔阂,而使他(她)们含恨终天。实际,在王母的心目中,后羿与嫦娥都是亦人亦仙、半人半仙,神人互通的神话传说人物。在某种程度上,神性与俗性已经不再有严格界限。王母神话在中原的演变,与社会形态及文化因素的发展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王母神话在中原世俗化倾向是必不可免的客观环境造成的。许多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因素都是以中原地区诸部族现时生活的曲折反映。失去了远古中原先民的生产、生活的基础,便很难理解这个复杂的文化现象。这是神话学研究理论的原则问题。
四、结束语
从上面的论述中,对于西王母神话的演变,基本上可以理出如下几点看法:
(一)西方昆仑貘(嫫)族图腾神西王母。是狩猎部族生活的神格典型。从文献记载,貘族与中原部族的交往,体现了两大部族之间经济、文化交融的历史事实。王母神话传入中原之后,逐步由原始部族图腾神,从“人王化”的“君长”,到道家“真人”,再到“仙人”的转化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帝王、贵族的理想和美的追求。
(二)西王母神话传入民间之后,与中原的原始神话的融合,发生了原始神职的重新构建。其主要表现为开辟创世的宇宙起源神话,有了西王母的参与,从而成为中原天国神殿至尊天宫神母。她的创造宇宙的神职,远远超出她在昆仑山的神国形象的文化内涵。她可以创造日、月、星辰,开划天河,行云布雨,她大力支持维护天体运行的反抗英雄,通过自然调整使宇宙秩序获得均衡。这种演变和在上层贵族宫廷和方术仙界的反映,有着重大的本质不同,因为它远离了原始先民的生活和理想实际。这就是西王母神话沿两种趋向发展的根本原因所在。
(三)西王母神话传入中原,出现了置换变形的“神格易位”。原来,西王母在西方昆仑与黄帝的婚姻配偶关系,在中原受道教文化神谱的影响,演变为人神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而和道教在民间神话的宇宙、万物的主宰玉皇大帝成了天帝与天后的配偶关系。她在天国最高统治地位有了重大改变。这实质是中原的道教文化对王母神格的影响和制约。她的新的神职就是维护神国的尊严。同时还在她身上保存着接近人间世俗生活的双重神性。
(四)西王母神话的中原农耕文化内涵。西王母在昆仑山时期的狩猎生产、生活、习俗特点(像衣饰、饮食、用具、器物、仪礼、贡品等)传到中原以后,基本为农耕经济的特点所取代。她所关心和参与的一年之内农业生产的周期性的时序运转、天象风雨调协、山区水源开发、良种的试用、粮食的节约等等活动,都是中原特有的关于她的神话的描述对象。其鲜明的农耕文化内涵非常丰富。一句话,它是适应新的地域和文化环境的原始思维的产物。
(五)西王母神话中关于中原诸部族政治、军事、社会制度建立等重大活动的忠实地形象记录。在现实中不一定存在的,在神话中黄帝统一中原,建立原始社会末期的第一个国家的伟大事业中,西王母却可以向黄帝举荐卓越的军事家,如风后这位干国栋梁;把神符交给黄帝的女儿战胜蚩尤;在有熊国建立都城时,她还动员天国众神并亲自协助修筑黄帝城,等等,从而在民间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印象。以往,一提起王母娘娘,只知道她会捉走织女,划天河隔断牛女一家人;要么就是她只知道召集众仙开蟠桃神国宴会,享尽天福。而民间却有如此令人敬抑的协助黄帝治国安邦的显赫女神。这又是西王母在中原变异的重要标志之一。
(六)西王母在中原民间神话中,不再只是严重道教化了的有高深修养的“真人”和受燕齐方士方术化了的只知服药求长生的“仙人”。倒俨然成了一位既是维护神界威严的凌厉、神圣的天后;又是羡慕、恋念人世间美好生活的慈善长者。当她面对人间提出抗议等合理要求和作出越“规”的行为时,又主动作出一定的妥协和让步,以协调人神之间的关系,以求社会秩序和宇宙秩序得到均衡。王母神话的世俗化是与中原文化交融的自然结果。
总之,王母神话与中原文化的交融,是我国神话学中的一个特殊问题,也是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新的课题。
1999年9月15日初稿
1999年9月26日改定
注释:
①[美]弗兰兹·博厄斯《原始人的心智》(项龙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第125-126页。
②朱芳圃《中国古代神话与史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42-148页。
③同②
④⑥〔苏)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17-221页。
⑤本文所引作品均见河南各地市、县的“民间故事集成”。以下不再注明。
⑦[清]《说嵩》引,岳生堂刻,康熙年间刻本。
(张振犁,中国民俗学会副理事长、河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文刊于《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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