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图式与文化实践
在我们强调实践造就了新的关系内涵的同时,我们不可否认作为人的行为母体的认知结构的存在,认知心理学家往往将其称之为图式(schemata),它是个体判别和吸纳其他各类信息的加工器。{39}没有这种图式我们几乎无法处理新的环境。
图式的概念为我们理解文化的结构转换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我们不可能像洛克所声称的那样是在一片空白之上创造我们观念中的世界,而是预先有一个基本的认知结构即图式在起着整理和归纳我们每天所遭遇到的各类信息的功能。在跟前面提到的李和悦闲聊之中,我听到了他们村里的一个传说故事,这个故事在一定意义上反映出一位普通村民眼中的深层的皇帝和臣民的关系。不妨把我的田野笔记摘录如下:
个案六:“网户侯”的传说
我在白洋淀的甲村听到了一则有关这个村子来历的传说,讲述者就是李和悦。据和悦讲,村里李姓家族在清朝乾隆年间曾出了一个“网户侯”,官居二品。网户侯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有一次乾隆爷微服私访到了白洋淀,当时正赶上变天,突然间白洋淀上狂风大作。这位网户侯原来只是一位普通的渔民,但水性极好,这时他便带着他的一个兄弟,把皇帝的船架着驶出了危险区。乾隆皇帝想要答谢他,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便回答说叫李登龙,乾隆爷说这不好,这不是登在我的脑瓜顶上吗,那哪儿行?乾隆皇帝就说,还是叫李陪龙吧,就这样“李登龙”就变成了“李陪龙”,并赐予“网户侯”的官位。但实际上这位网户侯的家里很穷,住的房子露了一个大窟窿,皇帝就问他这是住的什么房子,网户侯就回答说这叫“望星楼”。皇帝见他寒酸,虽大字不识一个,却绝顶的聪明,就想给他一个干实事儿的官,好捞一把。
当时山东私盐泛滥,乾隆皇帝就封他为查办私盐的案子的钦差大臣,封完官之后,皇帝就向网户侯李陪龙说,“这回你可有枣嚼了,下辈子有皮袄穿了”。意思是说这回当了钦差,可以大大地捞上一把了。
这位网户侯赴任山东后,勤于公务,别人送礼他半点也不接受,结果一任下来还是一贫如洗,最后临走要回老家的时候,他手下的地方官员就问他想要点什么,他就说想要一身皮袄,当地的官员马上就送了他一件貂皮大袄。
还有一次,在朝的官员们从心里都不服网户侯,议论说他大字不识一个,一点文化也没有,怎么就能当上二品大员呢?网户侯就回答说,“不读四书朝天子,我这条竹篙陪君王”。有一年乾隆皇帝又来到了白洋淀,就问李陪龙能给他做点什么好吃的。李陪龙就说,我要给你做一点“半蒸半烙”的,乾隆爷还以为是什么新鲜东西,原来上来的是一盆贴饼子。有一次乾隆的船路过白洋淀去保定,就让李陪龙陪着去,船到浅处,皇帝便叫李鸿章{40}下去拉纤,李陪龙跟在李鸿章后面拉二纤。
一不小心,陪龙踢了李鸿章屁股一脚,这些都让皇帝给看见了,还说这下李鸿章要出事了。拉完纤李陪龙就回家去了。船到保定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官员出来迎接,皇帝大为恼怒,要杀掉李鸿章来解气。文武官员们都出来说情,皇帝就说你们不用劝,就是李陪龙来了也不行。官员们马上就心领神会了,急忙着到甲村去找李陪龙,当时正赶上李陪龙不在家,就找到了他的父亲。他父亲平日里穿的是用牛皮包裹起来的名为“牛皮大绑”的鞋子,因为着急连换也没换就跟着去了保定府,到了那里被奉为上席,因而在村里留下了一个名为“牛皮大绑坐上席”的的传说。
李和悦在讲述时显然是把历史人物和朝代搞错了,硬把晚清道光至光绪年间活跃的国家大员李鸿章(公元1823 ~ 1901年)安排在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的乾隆朝(公元1735 ~ 1796年)那里。对于这种记忆上的错误也许可以有多种的解释,但是应该说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当地人根本不在乎对历史人物的考证,他们更乐于把能够最容易回忆起来的历史人物安插到他们口耳相传的历史事件中去,尽管它们之间并不一定有历史事实上的联系。
这也许是一个不能轻易放过的口误,而且在这里我们最应该留意的是民间传说中所投射出来的一般民众的思维结构。这里引发出来我的第二点假设,那就是这种思维结构可能在转化一种高层的认知图式上担负着重要的功能。
凡是对中国社会人际关系的研究略有些文献背景的学者都不大会否认,中国传统文化中读书的有文化的人实际更乐于用“伦”这个字来指称各种的社会关系。在这方面,中国早期的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还对于中国五伦说法的来历有过极为细致的词源学的考证。{41}综合潘先生以及许多古典文献研究的学者的观点,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在这五伦的关系中,君臣的结构关系是最为基本的,换言之,其他的四对关系都以这一层关系为出发点,这五伦之间是一种同构关系。
而在我上引的民间传说中,这种君臣关系是怎样一种结构呢?进而要提出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理想中的人伦关系和实践中的关系运作之间的断裂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一般以儒家自居的学者都倾向于把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君臣关系诠释为是一种逆来顺受的依从关系,即所谓“忠”,但民间社会中流传更广的君臣关系的故事是这种打破尊卑靠机智而建立起来的游戏关系。作为渔民代称的“网户”在传统的地位等级中属于是比较低贱的,这种身份低贱的“网户”可以因为其机智过人而被皇帝封为“网户侯”。而正统的官吏受处罚要由这位网户侯来出面说情,裹着“牛皮大绑”可以被皇帝请为“上席”。他也可以被皇帝任命而当上父母官,这样的人往往又极为清廉,甚至有些迂腐。一任父母官下来,只记得皇帝暗示给他的一件皮袄。
这个故事还可以做进一步的文化解释,但我要急于指出的是,谁在讲故事?我知道讲故事的李和悦是一位村里读过书的知识分子,本该在县城里谋生活,但因为政治的原因而回到了乡村。我们很少见到在真实的史料中有皇帝和平民的这种游戏关系的存在,但在由民间知识分子或者说乡绅所讲述的民间故事以及随笔中却经常有皇帝与贫民、皇帝与臣子的这种游戏关系的存在。“谁在撰写历史”这个大问题并不适合在这里有过多的展开,但是我要指出的是,一种理想的君臣关系往往是讲述者自我心态的投射。他们一方面深切体会到世俗社会中关系运作的社会价值以及极大的对专制皇权运作的穿透力,另一方面他们愤世嫉俗的价值取向又使他们对这种日常的关系抱以排斥和不屑一顾的情感。我所了解的李和悦本人恰是这一结构的反映,他一方面可以利用关系来实现自身的社会成就感,另一方面他又极为乐于回忆并讲述当地“网户侯”的这个经典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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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开放时代》2009年第3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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