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实践中的关系
笔者所调查的白洋淀这两个村子,在近20多年的社会与经济变革中,当地的生产模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于引入了塑料袋的生产,原本依靠打渔摸虾为生的渔民,一下子转向了向市场讨生活的商民。那一带的人都称这些过去的渔民为“水鬼”,意思是这里的人都并非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不确定的生活来源,也决定了他们灵活且肯于吃苦的性格。笔者访问的村民,年龄在40岁左右的人都有这种生活方式转变的亲身感受。他们最初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自己购进塑料袋,然后骑上自行车沿着去北京、天津的公路一路骑一路卖下去,遇到有农贸市场的地方,他们便上前推销,一直把所携带的塑料袋卖完为止再折返。后来村民的资本渐渐增加,口袋里有了余钱的那些人便自己搞起了加工塑料袋的生意,自己进塑料颗粒,加工吹成薄膜,然后切成一个个的塑料袋。这样的发家史差不多已经成为每一个村民集体的记忆,因为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过的经历。即使是持守旧业的,大多也都变成了鱼贩子,在北京、天津做起了海鲜买卖的生意,进货远的可以到达海南省。与这些人的访谈,一个切身感受就是他们的闯劲,这里的人从来也不在乎跟陌生人打交道,并且社会学习的能力也很强,下面描述的几个个案中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他们都属于是村子里富裕起来的精英人物,并且可以讲述出许多如何通过“拉关系”的实践,在他们眼中,正是依靠着这些费尽心机的关系实践,他们才有可能冲破了国家和社会对于他们自由发展经济的限制。这每一个个案都讲述了在一种特定的情景之下,关系运作的技巧,这些运作的技巧决非是在既有文化决定下的产物,而是因为有了这些关系的实践以及生产“关系”的方式的改变,文化才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下面同样是摘录自我田野笔记中的一个案例:
个案二:关系与计策
我所认识的李力均是一位由穷变富的典型。1986年力均自己身上只揣了400元去了省城石家庄,托人在火车站附近国营的“老万宝商场”租了两节柜台卖鞋。开始是从石家庄的批发市场进货,赚的钱很少。后来很偶然的机会知道了制鞋厂家的地址。单独跑了一趟广东之后,商务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利润也从原来的每天挣几十元钱变到挣几百元钱。到了1992年,由于商业竞争的缘故,原来认为在国营商场里面销售的东西都是真货,而批发市场里的东西是假货的观念发生了转变。消费者逐渐了解到,即使是国营商场里的东西,也有可能是从批发市场批发来的。这种消费观念的改变,影响了人们消费行为的改变。人们放弃了花高价去商场里购物的习惯,转而到批发市场里去买价廉物美的商品。力均租赁的两节柜台的生意也就不如从前了。
力均最后还是维持不下去了,收摊不干了。后来接着做了两年化工原料的买卖,到了1994年,当时国家基建成风,原材料紧缺,力均就又转到倒卖金属材料这一行当上来,他是做中间人,谁需要钢材、水泥之类的建材,他便想方设法找关系弄到国家标价很低的这些紧俏商品,再转手以高价卖出,从中赚取差价。在当时管这种职业叫“搬堆儿”,就是倒来倒去,买空卖空。这样干了有一年多,1996年以后,全国基建下马,他也就不好再干这种中间介绍人式的工作了。
这时有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连有一个人想在石家庄找一个地面上混得熟,有很硬关系的人合伙做生意。力均就成了这一人选,据他说当时他的姐夫任市政府的秘书长,对于大连的那位商人来说,这当然是一个非常硬的关系,所以合作关系很快就建立起来了。但力均跟我强调说,他也知道官场上那一套,反正没有钱总也不行!所以他轻易也不去找他姐夫帮忙办事,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关系心里塌实些。而且,那个合伙人恰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关系背景才跟他合作的。
最初,他们两个人成立了一家名为“石家庄市华达制冷工程有限公司”,具有独立法人的资格。现在则更名为“河北华达制冷工程有限公司”。据力均讲,这样的名称变更可以方便业务的开展。一般印象中这种省级的公司,实力也响应的比较高。当时在省城,搞制冷的私有企业只有他们1家,后来发展出6家。最初办执照的时候,工商局并不批准,因为这种行业要有国家建设部颁发的资质证明才可以。但是凭他们的企业实力根本不可能弄到这种证明,没办法力均只好找到省里搞制冷研究的一位专家,将其聘为公司的顾问。这位专家自己有省级获奖的科研成果,这样一种合作,就使这位专家的这一成果可以为力均的公司无偿使用。公司用这一成果在省里办下来一个“科技型企业”的称号,以科技型企业的名义办下了后来命名的这家公司的执照。
他最后告诉我们,他坚信搞工程也好搞商业也好,必须要有“关系”。他在给省一家银行的一幢住宅楼安装中央空调时,这一个工程做下来挣了有三四十万元,不过,跟那个单位负责基建的人维持关系的花费,或者说吃喝玩乐花掉的也要有这个数目。他说这项工程从头到尾干了一年多,和负责基建和监理部门的人在一起吃喝也一年多,费用全部由他的公司里出。大家不言自明的道理就是:不吃不喝就别想干这个活!
力均有他拉关系的办法。他认为,要是能够掌握这样几项原则就可以不会在人家手里留下把柄。一是不送给对方5千元以上的大钱或者干脆就不送钱,把钱都花在吃喝这类的挥霍上去。其次,送礼就送给有权的人,若是法律追究起来,也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事,两方面的需求各自得到了满足,因而也定不成受贿罪。
力均还跟我讲,现在所谓的工程招标也无非是走走形式,没有底下的送礼打点,要想中标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打点好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商业秘密,你自然就知道了,底盘都交给你了,哪能不中标!
力均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一些关系应酬的策略和技巧。他很得意地向我表白,有时候跟有权有势的人在一起吃饭喝酒要学会装傻。比如要是一起去酒店里吃喝,吃喝完毕之后,如果对方还提出要去高级舞厅泡小姐的需求,那又要花费一大笔钱。这时力均自己的策略就是佯装大醉,摊倒在地上,然后让司机将自己拉走。这样既不使对方挑出毛病,关系又得到了维持,同时还省下了钱。
李力均的个案让我们了解到了一个贫穷的普通农民如何成为一个富有的商人的人生经历。这样的人生经历使李力均逐渐从依靠自然的供给,转变到依靠跟陌生人的市场交换来谋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也使得他逐渐学会了跟别人拉关系,借助关系来为自己谋的利益的生活技巧,而如果没有这些从商的经历,没有走出乡村社会的机会,那么他对于“拉关系”的理解就完全可能是另外的一层意义。在实际的关系运作中,他们验证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系可以带来收益”的日常经济学的命题。他一直在用“贫苦”这一图式来串联自己人生履历中的各种不连贯的事件,这些事件围绕着“超越贫苦人生”的自我建构而变得前后有意义。
主人公由于生计的压力而向乡村以外的世界寻求新的经济来源的时候,他的实践或者说生产“关系”的领域也随之扩大,原本是亲属关系的“姐夫”,这个时候就被重新界定为实现“政府官员—权力—利益”这种与国家科层体制密切相连的实践模式的最佳行动者。自己最初生活圈子里认可的亲属关系,转化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下才可能出现的“权钱交易”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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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开放时代》2009年第3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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