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国家图书馆新近收藏了一册《永乐大典》,上次收藏的一册,是1983年在山东掖县发现的。收购时其“天头地脚”空白处已被其主人——一位农家老人裁作鞋样、卷纸烟,而敬惜字纸的传统,却让老人将其文字部分完整保留了下来。
由此想到我小时候见过的“烧字纸炉子”。
我外婆家在乡下,叫南连村,那儿一并排有三个带“连”字的村子,分别是北连村、中连村、南连村,母亲领我回娘家时,要先后经过北、中两个连村的村口,才能到南连村。就在中连村村口南边,紧贴着村墙,有个一人高的砖砌的炉子,下面有炉口,上面有烟囱,炉口上面,嵌着一块立着的长砖,上面刻着四个楷体字:“敬惜字纸。”
我以为像这样的焚化字纸的炉子,在中国大地上早就消失了。不料前几年又看到了。榆次有个后沟村,现在名气大了,成了中国民俗文化示范村。前年吧,我去那儿看过,还没进村子,都指指画画地说着村里怎样的淳朴,怎样的幽静,我一眼就发现,村口的一个小土崖下,有个焚化字纸的砖炉子,跟我小时候在中连村见到的一模一样,也是中间立着一块长砖,也是刻着“敬惜字纸”四个楷体字。我由不得跑过去,用手摸了摸那四个字——真亲切啊!
中国人对文字,历来是敬畏的。造字之始,就充满了神异与惊恐。天神知道往后的世事,再也不能由他独断专行了,主动地降下粟米(“天雨粟”),鬼煞知道往后再也不任由他们为非作歹了,夜里忍不住暗自哭泣(“鬼夜哭”)。如果说知道了用火,是人类进化的第一标志,那么知道了用文字,则是人类进化的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标志。有了文字,才有了记载;有了记载,才有了文明。别的不说了,载之典籍,历来是正义者最大的欣慰,也历来是邪恶者最大的忌惮。这样一来,掌握文字的人,也就成了正邪的裁判,文明的使者。对字纸的敬重,也可说是对读书人的敬重的延续。
“敬惜字纸”有着怎样的民俗学上的价值,且留待民俗学家去研究,去鉴定。我要说的是“敬惜”这一行为本身。对字纸的敬惜,系由敬畏而来,这是没有疑问的。作废了的字纸,几乎不可能再有别的用途,这儿的“惜”,不是“可惜了”的惜,有珍爱的意思。因为敬重,因为珍爱,才不视作寻常废物,才应当在这样一个类似庙儿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焚化。
近几十年来,我们奉行的这一套,不管怎样的正确、正气,有一点总让人隐隐约约地感到,与中国的文化传统不太相侔,那就是不知敬畏,也不知敬惜。好些年轻人,一说起什么,老是那么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狂悖神气。这儿的老子天下第一,也应当疏解,原来的意思是,“天底下”属他第一,意思是将天让过,绝非说他与天一样。也就是说,过去人们也说这样的话,还是知道敬畏的,而现在的年轻人说这样的话,已然没有天的事了。
现在该知道了,听说有人要造出文字,天也惊得自动地降下了粟米,鬼神也不敢再兀自作恶。
现在该知道了,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家老人,仅仅因了心存“敬惜字纸”这一念头,而没让自己造下大孽。
这世上,总该有让我们敬畏、敬惜的东西,就是没有,也该造上个。不是为了那个什么,是为了我们的灵魂不至于那样的虚妄,那样的残暴。 (来源:天津网-天津日报)
文章来源:搜狐 2009-09-20 08: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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