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发现,目前所知道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的最早文献出处应该是印度的《百道梵书》(Satapatha Brāhmana,,又译《百段梵书》)第十一篇第五章第一节中“洪呼王(补卢罗婆,Purūravas)与广延天女(优喱婆湿,Urvasī)故事”。关于这一类型故事的产生、发展、演变与流播,我准备专门写一篇论文,在此只简单勾勒一下这个故事的发展与流播线索。
《百道梵书》属《白夜柔吠陀》,其撰著年代大约在公元前10-7世纪左右,远比《搜神记》和《玄中记》来得早。此一记载具备了“天鹅处女故事”的核心情节——少女化为天鹅并与丈夫生子,经过磨难後再次结合。实际上,洪呼王和广延天女这两个人物在《梨俱吠陀》就已经出现,在与此有关的一首诗中曾经用天鹅来比喻天女。但是到了後来,经过了长期的发展与演变,仙女真的就变成了天鹅。[22]《梨俱吠陀》的编定年代大约是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这无疑比中国织女星的得名要早得多,所以,此一故事是从中国流播过去的说法是不可信的。在后世的梵文文学中,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和许多《往世书》里面都有这个故事,尤其以《毗湿奴往世书》(Visnu-purāna)为最详细。後来,诗人迦梨陀娑还把这故事写成一个著名的剧本,即《优喱婆湿》(Urvasī,季羡林先生有汉译本)。关于迦梨陀娑的生活年代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结论,但较多的人认为他是公元後三世纪至五世纪的人,有可能比《搜神记》作者干宝的年代早。公元後十一世纪,苏摩提婆(Somadeva)也把它收入他的名著《故事海》(Kathāsaritsāgara)中。[23]
天鹅处女型故事较早被吸收进佛经中,应该是在大众部一个後出的分支说出世部(Lokottaravādin)的律藏经典《大事记》(Mahāvastu)当中。《大事记》是韵散错杂的,其韵文部分根据韵格历史分析可以鉴定为是公元前二世纪末的作品,但散文部分应该有後世增饰的成分。天鹅处女故事出现在此书的“紧那罗”一节中。在此书中,故事的主角已经变成了树屯(Sudhana)和曼诺拉(Manoharā)。至此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印度故事与泰国、云南的天鹅处女故事之间的紧密联系。谢远章先生告诉我们:召树屯在泰国被称为拍素吞,老挝称为陶西吞,召、拍、陶都是对君王、首领、贵人的称谓。而树屯、素吞、西吞实际上是不同语言对Sudhana的音译。[24]在我看来,曼诺拉正是泰国的玛诺拉、西双版纳的喃穆诺娜,“喃”是对女子的爱称,其名实为穆诺娜。同样是对Manoharā的音译。汉译佛经《六度集经·明度无极章第六》中的故事应该是《大事记》紧那罗故事的节译或意译。
天鹅处女故事的最终完成,也就是云南叙事长诗《召树屯》最直接的印度渊源是在佛教的说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in)经典中,这是一个从上座部分化而出的小乘教派。说一切有部中有关天鹅处女的故事在梵文原典、汉译佛经和泰国文献中都有保存。梵文原典名为《毗奈耶事分》,发表在吉尔吉手稿的第三册第1-4部中。笔者并未见到此书,但据柯尔涅夫说,没有“祭祀的准备工作”、和“佛教教义的宣传”这样的情节,但出现了那伽龙、猎师取得神奇套马索、国王做噩梦、狡诈的谋士、对未婚夫的考验等种种情节。[25]这些情节与汉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十三、十四中的记载完全相同。在泰国则是出现在《五十个故事》(音译作《班雅萨阇陀迦》)的第二篇《素吞本生经》中。对照一下汉译佛经和《素吞本生经》的基本情节,如出一辙,而且一些基本的人名、地名也完全一样。在泰国文献中,将主角音译为树屯(Sudhana),义静将其意译为善财,善财是佛教文献中经常出现的一个人物,义静显然是利用现成译法,Su有“善、好”的意思。“曼诺拉”(Manoharā),义静意译为“悦意”。《素吞本生经》中的故事发生在潘查拉,汉译作般遮罗,即Pañcāla,位于印度西北部,是公元前六世纪时印度十六个主要国家之一。在《素吞本生经》中,北般庶罗属于那伽族即龙族,而在《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中,此国城名为龙阁。泰国文献中那个神奇的套马索,在汉译中作“不空了?amp;rdquo;,等等。也就是说,尽管两国的译者在译法上有所区别,但他们具有同一个祖本是无疑的。
英国剑桥大学的著名学者贝利(H.W.Bailey)在于阗塞种语文献中同样发现了善财与悦意的故事,并将它翻译发表,并收录在《于阗佛教文籍》(Khotanese Buddhist Texts)一书中。据贝利的复述,情节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的记载基本一致,但在细节上有些差异。贝利说这篇于阗文献可能是佛教传说集《上妙演说解悟经》(Divyāvadāna)的改写,此经无汉译本,却有藏文本。这一故事同样在南亚盛传,贝利说这个故事在爪哇波洛卜都尔(Borobudur)废墟上还有雕刻,P.S.杰尼(Padmanabh S.Jaini)为此曾专门写了一篇论文,论述这个故事历来增扩发展的情形。[26]总之,中原、云南、新疆、西藏、蒙古、老挝、缅甸、柬浦寨的一些天鹅处女型故事,共同来源都是印度,通过南传佛教、北传佛教与藏传佛教而流播到各地。
与上述地区的天鹅处女故事的传播方式不同,田昆仑故事不像是通过汉译佛教这一途径传播的。与早在东吴即译出的《六度集经·明度无极章》相比,田昆仑故事没有宗教宣传的内容;和初唐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相比,田昆仑故事的情节显得相当简略。考虑到《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是一部律藏文献,而在中土一向有“白衣不得闻律”的戒规,所以此部佛经流传并不广泛。田昆仑故事的直接来源应该不是这两部汉译佛经。但从男主角之名我们可以分析此一故事的来源。古代波斯与大食商人往往从非洲转贩黑奴到南海,所以他们的船上往往载有黑奴。中国文本中主角的名字——田昆仑,似乎暗示了此一故事是来自于“昆仑舶” 上的水手、或者肤色黝黑的异域人的讲述。他可能是被波斯或大食商人所贩卖的黑奴,也可能作为他们的侍从而来到中国,所以有机会从波斯或阿拉伯商人那里听来这个故事,再转述给中国人。我甚至怀疑,田昆仑的“田”原文很有可能作“由”。《唐书》中的“延田跌”,《册府元龟》卷970作延繇(原作由,避明熹宗、光宗之讳而改)拔,“田”字便讹作“由”。敦煌卷子中“由”讹作“田”的例子甚多,即如斯·2072所载条目中,引自《神仙传》的“葛由”就作“葛田”。原文本云此故事“由昆仑”而来,结果,在抄录过程中,“由”讹成了“田”,“田昆仑”就成了男主角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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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欧亚学研究网 2004-11-30 21:39:09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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