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一词可以在不同语境中表示不同的含义。在一般用语中,神话一词表示所有荒诞无据的说法;在文学中,神话指表现诸神、半神以及英雄的神奇故事的幻想性叙事文学;在文化批判中,神话指一个社会共同体所公认或者被强加的关于自身历史和意义的宏大叙事或意识形态,如人们常说的政治神话和国家神话等;在人类学和民俗学中,神话指在一个族群中世代流传的关于世界、人类、自然万物、人文诸相等之来历和意义的传统叙事。“神话学”则是人类学和民俗学中研究神话的一个分支学科。
“神话”一词源于古希腊的mythos,而这个词在古希腊是与logos(通常译为“逻各斯”)一词相对而言的,赫西俄德和荷马对这两个词的用法就已经体现了两者的对立,在他们的叙事诗和史诗中,神话(mythos)通常指强者的富于权威性和真理性的权力话语,而逻各斯(logos)则指弱者的充满欺骗和诱惑的花言巧语。在用诗歌写作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两者的这一语用学对比得以继续,并被进一步引申,神话指由神(通常是诗神缪斯)赋予灵感和权威的话语,它具有毋庸置疑的真理和无可违抗的力量,而逻各斯则指依靠说服和论证方能让人信服的世俗性话语,其真理性和权威性是有待于用事实和道理证明的,前者通常是指诗歌,后者则主要是指散文。总之,在前苏格拉底时代,“神话”是较之“逻各斯”高级的话语范畴。
但这种等级观念在苏格拉底之后发生了逆转。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常常流露出对神话的不敬,而柏拉图本人则对神话进行了重新界定,彻底颠倒了神话和逻各斯的等级关系,在他看来,“逻各斯”才是真理的源泉,而“神话”则是虚假的骗人的,荷马等诗人所讲述那些关于神的故事完全不符合神的理念和城邦的道德规范,只是对教育儿童、妇女和低等级的人才有用。
柏拉图对神话的指责是与其对诗人和诗歌的指责同时进行的,在《理想国》中他罗列了诗人的一系列罪状,最后决定把诗人赶出“哲学王”统治下的“理性国”。柏拉图对于诗人的放逐,不仅仅是两种价值观的斗争,也不仅仅是诗人和哲学家争权夺利的斗争,它其实反映了两种文化传统之争,一方面是以荷马史诗传统为代表的古老的口头传统,一方面是以新兴的“爱智者”(哲学家)权贵为代表的书写传统。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著述(包括哲学家的著作)都是用史诗体的诗歌和韵文“写”成,说明这些著作原本是口头吟诵的,与史诗游吟传统一脉相承,苏格拉底本人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著述,只是以公开的和私下的演讲和辩论作为授业解惑的手段,而柏拉图则开始了用散文书写的传统,但其作品也大部分是用口语写成的对话录,说明柏拉图正处于从口头传统到书写传统的转折点上。
文字和口语是两种大相径庭的表达媒介,决定了书写传统和口头传统在修辞、表达、行文、叙事等各方面都迥异其趣,并进而形成了两种传统对于真理、权威等的不同判断标准和价值标准,按书写传统的表达方式衡量,口头传统的表达显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因此,口头传统就丧失了其原本作为真理和权威源泉的正宗地位,其中那些世代流传的关于诸神的故事被柏拉图视为“虚构”和“谎言”。由此可见,所谓“神话”,在柏拉图这里,不过是书写传统从其本身的真理观和价值观出发对于口头传统的重新定位和判断,从一开始就满含着书写文明对于口头文明、知识新贵对于传统知识的偏见。柏拉图对于神话和诗歌的抨击和批评是西方学术史和思想史上把神话当成学术谈论话题的开始,尽管在当时神话学还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但柏拉图对于神话的这种满含贬义的界定,却奠定了后世西方神话学规定和看待神话的认识论视野和价值观取向。
对“神话”一词涵义的截然对立又相互纠结的两种理解就由此而来。一方面,从本体论的角度看来,神话是一种文化传统中世代相传的真理、智慧和历史记忆,是一种文化传统理解宇宙、历史和命运的根本依据和意义源泉,是一种文明的精神核心和宏大叙事;另一方面,从学者的认识论的角度看来,神话是一种早已过时的、丧失了存在依据、不合乎理性逻辑、无法证实的荒唐话语和虚假知识,应该从人类知识中清除,代之以理性知识。也正是“神话”一词涵义的这种内在张力,形成了神话学学科内部的固有矛盾,并导致两大神话学流派的分歧,即启蒙主义的神话学和浪漫主义的神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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