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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由何而来?这是人文学术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谓之“老”,是因为它的历史与神话一样久远,自从人间流传诸神的故事,就有人在思索诸神的来历;谓之“大”,是因为它是人文学术的一个根本性问题,神话学、文化学和哲学等领域中许多问题都植根于此;谓之“难”,是因为古往今来不乏智者贤达为之苦思冥求,迄今却无确解。
一、 文字学考证:神、“大”字与舞蹈
所谓神性或者说神的本质,其涵义主要包含下述两个方面:
其一,创世性。指神妙造万物,陶冶众生,开天辟地,品物流形。
其二,神秘性。指神造化无方,神秘莫测,不可言传,唯借世间万物而昭现。
被如此理解的神,就是一种神秘的创世力量,先秦典籍中的“大”字往往就表示这一涵义。
《论语·泰伯》云:“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其民莫能名。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孔子所谓“大”,即天所具有的泽及万物惠被众生却无以名状的神性。“巍巍乎!其有成功,”言其创世性;“荡荡乎!民无能名,”言其神秘性。
《老子》云:“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所谓“大”,即周流六虚化生万物却不着形迹的“道”,或曰神。“可以为天下母”,谓其创世性;“吾不知其名”,则谓其神秘性。
“天”字是由“大”字演变而来,而“天”字在古汉语中,几乎被用为“神”的同义词,此亦足以证明,“大”字原本就具有神圣含义[①a]。总之,“大”字在最初还不是一个平凡的形容词,而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实际上,即使是形容词意义上的“大”,最初也并非指一般的体积或力量的庞大,而是指崇高或神圣的意思。
那么,先民们为什么要用“大”来命名神呢?古汉字象形,以“大”字意指神性,这只能是因为在先民们看来,神乃是以“大”字的形式存在和呈现的,因此,“大”字向我们提示了神最初的呈现方式。
“大”字的初文作□,它象征的乃是原始舞蹈中的舞者形象,这一点可由一系列与“大”字相关的文字诸如“舞”、“奕”、“美”、“文”、“雩”、“皇”等中得以证明:它们最初都是用来命名或形容舞蹈的。
1.“舞”字。首先,“舞”有大的意思。“无(无)”与“舞”同源,而从“无”之字多有大的意思,《方言》、《尔雅》并云:“@①,大也。”《诗?巧言》云:“无罪无辜,乱如此@①。”毛氏云:“@①,大也。”“无”谓大,故老子称“道”为大,又为无,并且,老子之“无”和《诗》之“大怃”都是意指天的至高无上的神性。“无”与“舞”同源,“无”谓大,故“舞”亦谓大。
“舞”字之初文作,本身就象征手持羽毛而舞之人,其中舞者正作“大”字之形。
2.“美”字。“美”有大义,郝懿行《尔雅义疏·释诂》有论,此不赘述。
“美”字初文作,此字象征戴饰物(羽毛之类)而舞的形象,此说已为定论[①b],而其中的舞者形象正作“大”字之形。
3.“奕”字。《诗·那》云:“万舞有奕,”“奕”字形容舞姿,《诗·简兮》云:“万舞俣俣,”“俣”借为“奕”,亦形容舞姿。
“奕”也有大义,《尔雅·释诂》:“奕,大也,”《说文》同,并引《诗·韩奕》:“奕奕梁山”为证。《诗·巧言》“奕奕寝庙”,毛氏训为大。“奕”之训大,当本自“亦”字,《诗·噫嘻》“亦服尔耕,”《丰年》“亦有高廪”等,郑玄并云:“亦,大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亦,即奕之假借,”则本末倒置矣,实则,“亦”为“奕”之本字,因它后来被假为语辞,才不得不缀以“大”字以存其古义,“亦”之本义即“大”。
“亦”初文作,正状一“大人”之形,“亦”既谓舞蹈,则知其中的“大”字亦象征舞人。
3.“文”字。“文”有大义,《诗·江汉》:“告于文祖”,“矢其文德”,“文”表示神圣、崇高,此正大的本来意义。《说苑·修文》云:“文,德之至也。”至者,至高无上之谓也,大也。故“文”常被用作帝王的谥号。
“文”又是舞蹈之名。《春秋·公羊传》云:“象舞为武舞,器用干戚;夏yuè@②为文舞,器用羽yuè@②。”“文”谓舞明矣。
4.“文”初文作□,象文身之人,这一形象实亦“大人”,只不过为了刻画其胸前的文饰而夸张了“大人”的胸廓而已。而且,这一文身之人,只能是舞蹈之人。这是因为,文身的目的是为了自我表现,借文饰以展示自身之魅力,先民们在艰苦劳作之际无暇于自我表现,只有在劳作之余的游戏活动中才可能以自我表现为事,游戏是“生命存在的自我表现。”[②b]而最直接最原始的游戏必然是肉体本身的游戏,即舞蹈,舞蹈是人类最早的自我表现方式,必然也就是人类最早用各种方式装饰自己的场合,直到现代,人类学家还能够发现,“澳洲人的画身,以参加舞会时所画最为富丽谨慎,[③b]”因此,用“文”字所象征的必为文身而舞之人。文舞之称文舞,最初正因为是文身而舞,正如武舞之又称象舞,是因为头戴野兽面具(象)象征狩猎或战斗而舞。
5.“雩”字。《说文》云:“雩,舞羽也。”《尔雅?释诂》云:“雩,舞也。”
“雩”又有大义。“雩”从“亏”,“亏”即“于”,郝懿行《尔雅?义疏》云:“凡从于之字多训大,”故《释诂》有:“@③,字,大也。”
殷墟卜辞中有□字,陈梦家释为雩字,此字正象一头戴假面持羽而舞之人,其中舞者形象也作“大”字形。
6.“皇”字。“皇”亦为舞名。《周礼·舞师》云:“舞师……教皇舞,”郑玄注云:“皇,书亦作@④,”《说文解字》云:“@④,乐舞以羽@⑤自翳其首以祀星辰也”。
“皇”也有大义。《说文》:“皇,大也。”故“皇”被用作神灵之名,如“三皇”、“皇帝”等。
“皇”与“黄”通,而“黄”字甲骨文作,亦作大字之形,“皇”为舞名,则此“大”字当象舞人,即佩璜而舞之人。
此外,大字与舞、神的联系,更可由原始岩画中的舞蹈场面得以证实,其中的舞者形象皆以大字的形象出现。与舞蹈的“大”字造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岩画中表现劳作的人物造型多取侧面,远无舞者形象之高大堂皇。而且,这些原始岩画也与古汉字中那些象征舞蹈形象的文字一样,蕴含着浓厚的神圣意味。舞蹈岩画所标志之地乃是先民祭神之所,舞蹈画面乃是先民顶礼拜膜的对象[①c]。
大、神和舞之间这种三位一体的关系,也存在于其他语言中,如满语称巫师为“萨满(Shaman)”,此词又谓狂舞、天神和大神等意义。[②c]
综上所述,足以表明,“大”字、神和舞蹈之间的关联决非巧合,而是体现了一种必然的人类精神宿命。也就是说,神性,最初只是以舞蹈的形式存在和呈现,并借此形式被领会和把握的。那么,舞蹈,是如何成为神的原初呈现之所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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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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