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作家大多不大善于编故事,却善于捕捉一种属于自己、并属于自己时代的特有“情感”。一个简单的叙事框架,经过作家再三的点拨渲染,居然调成一篇颇有韵味的“散文诗”。鲁迅的《故乡》、郁达夫的《蔫萝行》、王统照的《春雨之夜》、叶圣陶的《悲哀的重载》、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成仿吾的《一个流浪人的新年》、倪贻德的《下弦月》,以至许钦文的《父亲的花园》、蹇先艾的《到家的晚上》,五四时代这类抒情小说实在太多了。谈不上“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有的只是一段感伤的旅行,一节童年的回忆,一个难以泯灭的印象,一缕无法排遣的乡愁。不只是情节单薄,调子幽美,抒情气氛很浓;更重要的是抒的不是一般的“情”,而是一种带有迷惘、,感伤的“淡淡的哀愁”。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五四作家特有的虽则愤世嫉俗、但仍不失赤子之心,虽则略带夸张,但却不乏真诚,虽颇喜侈谈历尽沧桑的哲理,实则更多童话式天真的“凄冷”的情调。
如郁达夫那样打出旗号鉴赏“凄切的孤单”(74)的可能不多,但苦闷感、孤独感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感伤情调,却笼罩着整个五四一代作家。我感兴趣的不是小说中体现出来的作家打破“壁障”的心理现实(其希望、其迷茫、其痛苦、以及产生这一切的历史动因),而是作家流露出来的这种对于“凄冷”情调的鉴赏。这种审美趣味无疑带有明显的民族烙印。从李贺、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到戏曲《桃花扇》、《长生殿》,小说《儒林外史》、《红楼梦》,中国文学中有一个善于表现“凄冷”情调的传统。
中国文人向往丽日中天的纵酒放歌,但也欣赏凄风苦雨中的浅唱低吟。李白式的豪放俊逸与李清照式的凄婉悲凉,两者同样是对生活的审美观照。“冷冷清清”时,不至于悲观绝望,萎靡颓唐,而是一阵长叹,一声苦笑——并且是一声不无自我鉴赏自我解嘲性质的苦笑。化为艺术,即文人文学很少撼人心魄的“悲壮”,而更多沁人肺腑的“悲凉”。中国小说史上文人气越浓的小说,这种凄冷悲凉的情调就越明显(大概只有在真正的话本、唱本中才保留一点豪侠之气)。中国小说在从边缘向中心移动的过程中,主要吸收了以诗文为盟主的整个中国传统文学,这就决定了凄冷悲凉情调对五四小说的渗透。五四小说很少五四新诗中那种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情绪,其凄冷情调透露了五四知识分子心境的另一侧面,也进一步证实了本文关于五四小说更多借鉴“诗骚”传统的理论设想。
按照叶圣陶的说法,小说中的“意境”是把一种“场面”化的“情旨”。把“情”景化,“景”情化,五四作家在这方面颇下功夫,其成绩也相当可观。这里不准备描述五四作家如何寻求情景交融以获得特殊的美学效果,而是突出传统诗歌(抒情诗)在小说家构成意境活动中所起的作用。冰心的书信体小说《遗书》中有这么一段话: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承认旧诗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郁达夫的小品《骸骨迷恋者的独语》则云:
目下在流行着的新诗,果然很好,但是象我这样懒惰无聊,又常想发牢骚的无能力者,性情最适宜的,还是旧诗,你弄到了五个字,或者七个字,就可以把牢骚发尽,多么简便啊。
这两段话尽可看作作家的夫子自道。实际上,好多五四作家尽管提倡新诗,也积极试作新诗,但骨子里更喜欢旧诗。出于开风气的需要,以及变革传统文学的热情,五四作家自觉压抑作旧诗的兴趣,或者私下偶作,但不发表(如鲁迅、朱自清)。而在小说创作中,这种“禁忌”给打破了。可以借人物创作旧体诗词(如郁达夫),但更多的是于故事叙述中自然而然带出几句唐诗宋词元曲,或者不直接引录,而是把旧诗的境界化在场面描写中。王以仁的《神游病者》不只以《燕子龛残稿》作为贯串道具,且以其奠定整篇小说的基调;而“他”投水前吟诵的黄仲则诗句“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更是小说中诗化的中心意象。庐隐的《海滨故人》表面上不象后来小说那样直接引录古人诗词,可整篇小说浸透旧诗词的感伤情调,以至给人印象,似乎所有小说中人物都是随时可以七步吟诗的多愁善感的才女。凌叔华小说中叙事角度的处理明显得益于曼殊斐儿,可整体氛围的渲染以至中心场置的布置——如《茶会以后》中作为转机的深夜冷雨落花的意象,《中秋晚》中首尾呼应的景物描写与《花之寺》中的人物心理——都有从古典诗词脱胎而来的痕迹。更有意思的是自称“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的冯文炳(废名)。不只是语言精炼,篇幅短小,或者化用古人诗句,所谓“变化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诗”,主要是体现在对小说意境的寻求。每篇小说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首诗一幅画,作家苦苦寻觅的是那激动人心的一瞬——一声笑语一个眼神或一处画面。而这一切并非是什么神秘的象征,而是其本身就具有诗意与美感;对这种诗意与美感的发掘与鉴赏,有西洋文学的影响,但更多的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陶冶。倪贻德于诗骚词赋外,更添上祖传的“云林家法”(《岁暮还乡记》),熔诗画入小说,有诗的意境也有画的韵致,更是别有一番滋味。至于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开山祖鲁迅,其小说更是“象古典诗歌一样,这种‘抒情’常常是通过自然景物,通过心情感受而形成一种统一的情调和气氛的”(75)。当然,成功的转化应是如盐入水,有味可尝而无迹可寻,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过分详细的辨析,很可能反而流于穿凿附会。
引“诗骚”入小说,突出“情调”与“意境”,强调“即兴”与“抒情”,必然大大降低情节在小说布局中的作用和地位,从而突破持续上千年的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传统小说模式,为中国小说的多样化发展开辟了光辉的前景。
〔本文作者:陈平原,男,1954年生于广东潮州。198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1984年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主要著作有论文集《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与钱理群、黄子平合作)。〕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文章来源:文艺学网 2007-07-02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