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传世以来,就深受人们喜爱。清人《曬书堂笔录》曾言:“余以乾隆、嘉庆间入都,见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1,足见成书后已影响深广。世人品评“红”书,早年便多议为乃“写‘满洲’之事”2,是给读者塑造出活生生的清代满洲上层贵族大家庭非凡的衰落史。朱一玄在《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中转引《古今小说评林》观点,更指出《红楼梦》“书中所写规矩礼节,皆八旗世族中家法”3。此论是较公允的。
笔者每读《红楼梦》,总有所得,书中满俗愈现弥多。且不言全书要旨和博文妙笔,仅从希廉先生《红楼梦总评》中所提“全书所记,皆康、雍间满汉之结构”4分析,前八十回作者所展述之衣、食、住、行、礼仪、信仰等纷繁细节,简直是清中叶前满族生活的万花筒,是今天难以复见的满族生活习俗画卷,不仅具有永恒的文学魅力,而且对于研究中国北方民族学、社会文化学也同样很有意义的。
一
从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生动地了解作品产生时代,满文满语在社会生活中使用和畅行情况。这是在长期红学研究中,被疏漏和忽略的重要内容。《红楼梦》前八十回,作者灵活而准确地使用许多满语词汇。雪芹依情节之需要,有在汉语中自然巧妙地借用一些满语词句;也有与汉词併合而成的满汉兼用词语,以此塑造人物性格和表现典型真实。书中满语词汇的大量使用,客观上有力证实清雍乾之际,满语文在宫廷和上层社会中(包括北方诸多地区)是在通用着。相比之下,后来由满洲著名文人文康(字铁仙、梅庵)在咸丰年间所著《儿女英雄传》中,多用些汉文(京话)及满汉兼词汇,尤显出《红楼梦》满族古文化内涵的浓重痕迹。
对于《红楼梦》中诸多满文词汇的释解,是直接关系对作家创作思想和原作品本身艺术性、含蓄性的生动理解,是十分重要的。近些年,偶翻阅一些建国以来出版的《红楼梦》的版本,发现注释中对某些词意尚嫌严谨,甚至出现费解或错误。笔者曾撰写《浅析曹雪芹笔下清代祭礼与贡俗》一文,其中谈及作者通晓满语、使用满语词汇并涉及一些注释方面的问题。本文再略举数例。
该书第三回写林黛玉进荣府,其中有段情节是讲述贾宝玉初见黛玉,听到她说身不带玉,便发起痴狂来,摔玉骂道:“什么罕物……,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劳什子”究竟是何意,长期成为迷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红楼梦》中,注释为“如同说‘东西’、‘玩意’,含有厌恶之意”。“劳什子”,其实是地道的满语词汇“loksimbi”,汉意是痴话、傻话、说颠话、骗人或唬人的话。“loksimbi”是动词,在这当名词使用。一般在满语中,用命令式或盛怒口吻讲话,亦可省略成“loksi”。曹雪芹在这里巧妙地揉入满语词,创造出生动和浓厚的生活真实气氛,使宝玉用这种口气讲话,更刻画出他的个性。记得童年时,我们向大人耍娇,大人也常用这类话的。注释用“厌恶之意”,稍贴近些,但并不含有“东西”、“玩意”的本意。
第八十回中,有“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等讲述,其中“散诞”两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红楼梦》一书注释(为省文字,以下只称“注释”)为:“也作散旦,舒散的意思”。“散诞”一词,是常用的满语词汇“sargambi”,汉意游玩,不知“注释”所提“也作散旦”出自何处,而且“舒散”也未尽其意。
第五十五回中,有“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的话,“一抿子”在“注释”中解释为“一点点、一小宗”。抿子:原指刮刷头发的小刷子,所蘸十分有限。引申作量词”。“注释”过于繁琐,其实“一抿子”一词原出于北方满族民间常习用的比兴谚语。“一抿子”是满语“imenggi”,汉意是油、油脂,比喻“再大的钱都花了,还在乎那么点油啊”。
第六十四回中,写贾琏去看望尤二姐,尤二姐含笑让坐,他“便靠东边排插坐下”。“排插”是满语“huwejen,或huwejan”,它是满族旧式传统居室的重要结构。满族屋舍,不分贵贱,一般正房均分为三大间。西屋为上,长辈居住;中屋设灶房,称堂屋;东屋又称下屋,晚辈所居。在西屋与中屋之间设排插板墙。其主要作用是,若家族举行如婚丧大礼、祭祀活动时便将西屋与中屋通开,便卸下排插,便于容纳族众。《红楼梦》中描写宁府中有“排插”设施,不仅证实是满式建筑,而且也间接说明在贾家居长的宁府中常举行隆重的族祭活动。“注释”讲得过于简单,没讲清“排插”的特点,而且说“常用于室内前后檐炕的两头”,令人费解。
第五十八回中,写清明烧包袱,“注释”中仅写“包袱,打点死人用的纸袋”。“烧包袱”,是满族辽金以来沿袭很久的奠祭亡人的古礼。“烧包袱”一词,是满语,“booi eifu deijimbi”。“包”(boo),汉意“家”;“夫”(eifu),汉意“坟”,“德金比”,汉意“焚烧”,形成满汉兼词汇,即给家的坟烧纸,实际上就是给祖先和家族长辈亡人祭扫陵墓。“烧包袱”,多在除夕之夜。祭奠时,常常先按亡人名讳,分别糊成纸袋,装满冥纸、冥币等,然后封好,外面要写清寄往地址、亡者名讳、额数及奉寄子孙乳名月日,奠洒坟前焚化。若迁移故土,亦写成纸袋另地焚烧。这种奠祭祖先形式,盖源于女真人古代烧饭礼,特别是早年渔猎、征战,远离亡者坟茔,故以此情寄幽思。后来,满语废弃,人们将这种祭奠习俗同早年满语“包夫”(家坟)相附会一起,很有趣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词汇。这是民族文化融合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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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长白恒端的金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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