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现在有人看到一些富豪非正常的死亡,便惊呼中国人中有一种“仇富现象”,我以为这个词组不太准确,老百姓有一句俗话说“谁也跟钱没有仇”。严格说这是嫉妒别人富,特别是我们这一代“新富”。二十多年前,大家都是一文不名,为什么不出十几年、几年、甚至几个有的家资暴涨,达到几千万、几亿、几十亿?他们中间许多为富不仁和“第一桶金”来的不太干净,使得平民百姓心理失衡。但是在社会底层的确存在着一种“仇智现象”,却不被人们关注。这种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敌视是有传统的,我在拙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在分析游民平等观的时候说《水浒传》作者理想“不是把很少有文明规范的李逵提高到林冲、柴进那样有文化修养有文明规范的水平,而是把林冲、柴进降到李逵的水平”。李逵这个文学形象在国人中大畅其道,有很多原因,其野蛮与反文明是其中因素之一。游民为什么有着反智倾向,因为这些脱离了宗法网络的人们,也被宗法文明(也就是现在一些人热衷恢复的“传统”)所抛弃。游民整天为衣食奔波,自然他们也抛弃了宗法文明,当时又没有其它文明,于是他们在文化上是接近赤裸状态的、也就是说在野蛮状态。然而这被许多人认为是“天真未凿”,实际上他们是没有受过这种“天真未凿”惩治,说来轻飘飘。就说是“天真未凿”罢,实际上“天真未凿”就是尚未进入文明状态。小孩子是天真未凿的,因为人刚刚生下来与小猫小狗区别不大。小孩子没有破坏力量,像小动物没多大关系,他用小手打你一下,你可能还会咯咯地笑。可是李逵要用蒲扇似巴掌打你一下,你会什么样的感受?
有力量而无文明就是带有破坏性的野蛮。李逵抡着的两把板斧乱砍乱杀,好像在反压迫、反传统、反抗不义、反抗皇权;其实是建立无序的压迫和野蛮的传统,并在制造着新的不义和另类的皇权。“另类皇权”是指行为者的具体身份地位上虽然疏离于皇权,但是他们在行为方式和终极理想上却始终以皇权为范本,以往我们对于这些就很少思考。
乙:“另类皇权”是个很有意义的提法,或许概括成“亚皇权形态”更贴切一些,因为“另类”似乎有偏离轴心的意思,而“亚形态”则是辐射范围更远、但轴心却完全是以主形态为依归的。“亚皇权制度形态”的文化效应的确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看到研究这类问题的必要,会大大深化我们对于“传统”的认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我们的经学、理学设计了那么多美好精深的东西,以至于全世界别处的人们都要到我们这里学习,可是我们自己怎么倒成了这样?很多人说,这是因为近代以后我们抛弃了自己的传统,一味崇尚西方的结果。其实真正的原因未必如此,因为我们自己的“传统”中早就孕育了对正面价值的强大销解力量,比如汉代人说当时的社会风气是遵守礼法的人要饿肚子,而胆大妄为的人反倒到处风光:“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礼者,不免于饥寒之患”,所以传统的价值理念成了废物:“德政不能救世之混乱,赏罚岂足惩时之清浊”—这是怎么回事情?为什么儒学从汉代开始有了那样崇高的地位,可是恰恰也是从那时开始,德政礼义等等良好的设计反倒敌不过“变诈奸轨”?
说到底,我们的民族在“传统”中创造了无数优秀的文化成果,可惜唯独没有发明出有效地对付“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这个痼疾的制度办法。于是任何“反文化”的因素,不管它有多么下三滥,只要它能够借助权力的力量,就都不难横行霸道、亵渎圣贤。明代一出有名的戏剧中,有个流氓出身、在衙门里当衙役的小丑,一上台就自报德行:“小子鲜于佶,……为人滑溜,做事精灵,浑身上十万八千根毛孔,孔孔皆是刁钻;……饶他孔圣人,早摸他三分头脑。”人们也许会奇怪:一个小痞子怎么就能得意扬扬地骑在“孔圣人”头上拉屎?这个问题仔细分析起来要写一本书,但简单回答不过两句话:就是因为他靠的是衙门的威势,而衙门威势则如严复所说,是包揽天地君亲师、兵刑、经济、工程、教育、宗教等等一切国家和社会事物的统辖权,所以“寸权尺柄,皆属官家”,而百姓“无尺寸之治柄,无丝毫应有必不可夺之权利”!试想,任何人一旦勾搭上了这样的无边势焰,还会把什么“孔圣人”、什么“仁义礼智信”等等放在眼里?
不能说“鲜于佶”之辈是传奇剧中不足为信的杜撰,因为真实的例子更让人绝倒。举16世纪初的著名学者邵宝为例,他不仅勤于著述,而且定期聚集学生研讨“义利公私之辨”、并修复中国教育史上著名的白鹿书院以作为诸多学者教授研求儒学的地方。如此精神不是很值得后人“继承”吗?可惜他的命运还有另外的一面:当时大字不识几个的宦官头子刘瑾掌握着国家的大权,某天身居要职的邵宝与一位同僚觐见刘瑾,那同僚偶然的一句话惹得刘瑾拍桌子,不想仅这一响,就吓得邵宝当场尿了裤子;等到邵宝走后,刘瑾把此事当作笑料告诉了别人,还指着地上的湿迹笑着说:“这就是你们无锡邵宝撒的尿。”再比如1597年,万历皇帝召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吴道南等几个大臣商量事情的时候,因言语不合而怒气冲天,命令将违拗圣意的御史马上逮捕,于是一群小太监当着吴的面对该大臣大打出手,这阵势不仅把吴道南吓得屎尿齐流,而且因惊恐过度而当场昏死过去,被抬回家几天以后才能说话。
像邵宝这样的饱学硕儒和一方要员,像吴道南这样进士出身、坐到首相高位的道德领袖,他们“读经”、“修身”和“继承传统”的功力毫无疑义要远在任何今人之上,但他们就是不能让自己在地痞文盲面前不尿裤子,这真是令人喟叹不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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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家文学信息网 2006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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