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社会之旅——西方社会学思想述评》,[美]兰德尔·柯林斯、迈克尔·马科夫斯基著,李霞译,中华书局2006年版
《发现社会之旅》是一本出色的社会学教学参考书,又不仅仅是教学参考书。
这部著作以学术人物为脉络,评述了19世纪以来的西方社会学思想发展史。两位作者都是颇有功底的社会学家;尤其是柯林斯,他本人就是社会学冲突理论和微观社会学的代表人物,并且是声名卓著的社会思想史家。故本书阐述各学术大家之核心思想,往往能得其精髓、言约义丰;梳理各派理论之流脉,则源流清晰并富有启发力。因此很适合作为社会学专业的入门书。据我所知,中译本出版不久,北京大学的社会学课堂上已经将其作为重要参考书列在课程书目上。
但此书同时还是一本很好看的一般性智识读物。即使不是社会学专业的读者,也可以从中了解到近二百年来西方人文学术界理解社会的过程,了解到社会学的知识传统及其魅力。至少,它有声有色的描述和精辟深刻的评论,就吸引了我这个非专业读者。这大概也是此书自出版二十余年来,在英语世界不断修订再版的原因(中译本是根据第6版译出的)。
此书的这种广泛吸引力,我以为出自以下三个特点。
首先是作者对社会学研究的定位。本书把社会学理论的发展历程定位为不断驱除幻象的过程。社会学所致力探索的领域是我们社会中的各种社会运行机制,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阶层与个人的行动、观念和情感。要了解自身总是困难的,虽然我们都自以为对自己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很了解,但是很多我们自以为对社会的了解,其实只是遮蔽我们视野的幻象。而社会学要挑战的,正是这种人们“没有意识到的偏见”及种种“刻板印象”,其目标就是揭示“那些隐藏在背后或者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幻象的一层层驱除意味着一重重精神枷锁的破除;而发现社会的进程同时在推动着人类心智开放和社会开放的进程。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19世纪的社会改良者乐观地看待理性和高尚的现代人,热衷于为社会设计出一种契约式的、公正的社会秩序;而看到工业社会种种弊端的马克思揭露出隐藏在社会普遍意识形态下的、由物质利益决定的阶级对立;韦伯则从反面的角度阐述了观念和意识是如何可以作用于物质世界;涂尔干则探讨现代社会的动力机制。而当代社会学从不同的经典传统中汲取资源,探讨诸如权力、官僚体制、意义世界、性别机制、世界体系等广泛的内容……二百年的学术史在这里展示为一场对人类社会和自我的智力探险,步步深入,引人入胜。
也正因为作者这一独特视角,本书把通常不被列入社会学学科的一些思想家,如托克维尔、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纳入论述之列。的确,从驱除社会幻象的视角看,托克维尔关于平等制度的讨论,尼采所揭示出的基督教价值观背后的压制和复仇力量,弗洛伊德所探索的人类意识中被压抑的那片非理性的广阔地带,不都是引导我们揭开社会神秘面纱的智慧之光吗?在这个意义上,这本论述“社会学思想史”的著作,其实论述的是更广泛的“社会思想史”。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是,作者把对各派大师思想的论述与其生平经历的描述结合在一起。将思想家们置于他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避免了单纯介绍学术思想的枯燥,更重要的是,其背后隐含了社会学的一个基本思想:人的思想是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不可分的。
随着书卷的展开,社会学史上那些光辉的名字鲜活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包括他们鲜为人知晓的一些侧面——诸如圣西门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到处做革命演讲的同时还不忘投机发财,尼采每遇到职业方面的压力时便会患上一种严重的疾病;高大魁梧的米尔斯喜欢骑着他的巨型摩托车在哥伦比亚大学横冲直撞;女权主义社会学家布隆伯格如何在深夜的尼日利亚的机场侥幸逃脱了抢劫者。这些细节读来生趣盎然。和我们一样,他们也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
在本书充满细节的真实历史背景和人物经历描述中,学术理论的发展与社会历史的发展结合了起来。社会学家的思想是与他的时代相互鼓荡而被激发的:正是因为有了现代社会的(尤其是在法国所表现出来的)动荡和暴力,涂尔干才开始重新思考社会团结的问题;正是因为出现了出人意外的法西斯主义统治,米歇尔斯和曼海姆才开始严肃思考政治寡头制和政治精英问题;正是因为亲身经历了1960年代美国的校园运动和民权斗争,才促发了斯波科尔讨论社会革命的主题。——学术,从来都是与我们的社会历史、与生活本身息息相关的。
这本书具有吸引力的第三个原因,是它的语言明白流畅、生动优美。我喜欢读到这样一些句子:
“这就是年轻的尼采,正春风得意地通往他前途远大的学者生涯之路上。”
“在一个专门化日益增长的时代,韦伯的忧虑是一个超凡的个人主义者的忧虑。不过,韦伯就意味着非同一般。”
(在19世纪后期的德国,)“自由主义者别无所依,只能转而倚靠国家官僚体制,随着他们的民族主义逐渐上升为他们唯一的政治资源,他们的理想也消耗殆尽。”
这些生动又睿智的句子贯穿于全书,它们使阅读成为一种既轻松又不断有会心之感的经历,吸引着读者继续深入。顺带说一下,在这方面,中文译者的功劳是不可埋没的。在看过很多艰涩的学术著作译文后,能读到这般贴切表现出原文风格的晓畅译笔,真是令人愉悦。这种译笔,是既需要有社会学的知识素养,又需要对语言的体悟和讲究的。
正如本书作者所言,“社会学并不是一门不可能的科学,但的确是一门很艰难的科学”。它之所以可能,在于它凝聚了人类知识史上的智慧,在于这个学术共同体从其自身的论争、检验和深化中淬炼出了一种传统,它将成为我们继续驱除社会幻象的利器。
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 2009年5月13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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