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萨老城孩子
□记者 周宇
2009年3月底,喀什老城,正午。一块雕琢繁复的伊斯兰风格图案,和上百年依附的生土墙壁一起断裂下来。
大股灰土腾空而起,遮蔽了现场。推土机轰响着退后,等待下一次冲击。
“把我也埋在这里吧。”一老者流泪屈膝,被两个年轻人扶住。
紧邻的另一栋土坯房,三四个人站在还没拆完的孤零零的房顶上,高举大锤,砸开房顶,砸倒土墙。
阿里木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目睹老城阔巴克巴扎路的拆迁。从小在他心中坚固无比的生土老屋,在推土机面前比砖造的房子脆弱得多。
2009年2月26日,新疆喀什市政府宣布,历时5年、投资30亿元的喀什老城改造工程正式启动。这也是历年来最大规模的改造行动。官方称,8平方公里老城区中,大约1平方公里的迷宫式街巷将得到整体保护,其他部分将会被拆除或改造、加固。
喀什是南疆传统的维吾尔族聚居区,市中心仅存的吾斯塘博依、恰萨两片老城区,是现存最后一处完整的维吾尔传统建筑和生活社区。两片老城以艾提尕尔清真寺为中心,隔着宽阔的解放北路毗邻相依,像一只被切开了胸膛的大鸟。从空中鸟瞰,老城区的房子连成一个个高高低低的小格子,被新城的长方体高大建筑包围,像是一片留存的密码。
这片密码多年来正在被蚕食,一些老巷子的线索消失,变成越来越逼近的高楼大厦。人们担心维吾尔世界的一些内容从此无法破译。
改造行动在海外引起波澜。巴基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美国、土耳其等众多国家的维吾尔论坛从2008年底就开始讨论此事。
过街楼的阴影下
穿过被完全拆掉的阔巴克巴扎路,阿里木江走向巷子深处的老屋。
时过一月,满地灰土之中,已看不出曾经存在过什么样的房屋。晒得黝黑的工人坐地敲打碎砖,最古老的土砖被遗弃,碾为齑粉。
一块广告牌竖立起来,描述着这片老城改造后的动人效果:整齐的6层火柴盒式建筑,玩具样的汽车鱼贯而行。广告牌后面,现实中汽车的喧闹已经传来。
进入小巷100多米,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座过街楼投下大段的阴影。一对外国游客在阴影前放慢了脚步,犹豫是否继续往小巷深处走。老城弯弯曲曲的小巷对游客就像迷宫,被称为“时间停止的地方”,需要辨识地砖是六边形或正方形,来分辨是通路或死巷。阿里木江熟悉附近所有的小巷,以及两旁生土房子的主人。
回到家,关上木门,阿里木江又回到厚厚生土墙的庇护之中,身上炎热褪尽。清晨,老屋门窗大开灌进凉爽的空气,日头升高后关门闭户,屋里可清凉整整一天。
阿里木江在屋内铺着的地毯上坐下,阳光透过伊斯兰风格的窗棂照进这间传统民居。墙角是花砖拼出的彩图,伸手可及。客厅的整面墙用石膏做出一排排清真寺形状的小格子,里面摆满精美的瓷器,它们与老屋长年相伴,有的历经了几代人。
阿里木江的爷爷和父亲都出生在土屋里,阿里木江的胡子一点点长出来,直到变成和爷爷一样长,生土筑成的老屋却看不出什么改变。
生土,是喀什民居的最重要特征。不愿透露姓名的喀什学者将其描述为“土木结构方形平房,用厚厚的土坯砌成,房顶用木料加封盖,复以苇席、麦草、草泥没顶……为了抗震,墙基宽为70厘米到90厘米,其坚固程度在伊斯兰世界很少见”。
阿里木江的爷爷回忆,老屋100多年前修建以来,一直坚固舒适,无需修缮。四周的街巷也一片宁静,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平静的生活中,突然的变化接踵而来。
1958年,喀什通电。这一神奇事件,改变了老城人的作息。在这之前,尽管有了汽油灯或蜡烛,老城人仍旧按着真主定好的时间,天一黑就睡觉,清晨4点多就起床。夜晚登上老屋的凉台,看到的是庇护着一片生土墙垣的月光。
通电之后,夜晚像一个灯笼,不但夜市的巴扎(维族集市)被电灯照亮,人们在家里也可以看书聊天,延迟入睡。
1968年,红卫兵闯进老巷子。他们扯掉妇女的头巾扔到地上,砸毁古物和清真寺,冲进家里烧毁典籍。
两年后,老城经历了新政权下的第一次大规模“改造”:挖地道。
居委会告诉大家,苏修要进攻了。阿里木江也提着锹钻进地底下。防空洞挖在老城众多巷子的地下,离地约4~7米,洞高近2米。
老城中本来拥挤,挖出来的土只能铺在路面上。一些路面抬高了近1米,原有的排水系统失效,雨、雪水倒灌进住户的院子,消蚀着墙根。
苏修始终没来进攻。半年后挖地道运动悄然结束,居民们将这些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奇怪地道封起来。日子继续在过。
1990年代末,自来水进入老城。阿里木江的记忆里,这是和其他的事情一同到来的:一个叫“东突”的名词越来越刺耳地传到老巷子里,清真寺和广播里回荡着关于民族团结和反对分裂的讲话。
接下来,一条条老街巷被拆掉。2002年,艾提尕尔清真寺改造项目开工。
这一轮改造中,清真寺门前传统的大巴扎和附近的老城民居消失,变成宽阔的广场,和马路对面巨大的商业楼。
这番动作不同以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喀什官员回忆,2003~2006年间,喀什老城被惊动的声音传到了国外。
2004年,建设部部长汪光焘赴喀什考察。汪在讲话中称,他一下车就在寻找老城,“生土建筑结构,4个平方公里的规模,中间又有一个中亚地区有名的清真寺。我可以说的直观点,四个平方公里比你周围地区值钱得多,价值高得多”。
汪强调尽量保持原貌,改善路网来带动功能的完善:“生土建筑是这个古城建筑的基本特色……抗震加固方案调子唱得不要太高。”
2006年,国外媒体的镜头初次对准改造中的老城。阿里木江惊奇地发现,反对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作用,老城的大规模改造基本停滞。
但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抗震”的声浪压倒一切。
电视上反复播放汶川地震废墟的画面,老城被描述为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危城。
这一次,政府的决心异常坚定。“我们绝不能让一些人以所谓的保护历史文化名城为借口来蒙蔽我们的群众,让我们的群众以血的代价和生命财产的损失去保护那些没有丝毫价值的破旧危险房屋,绝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错误舆论来阻碍喀什的发展。”《喀什市老城区危旧房改造综合治理宣传提纲》措辞严厉。
2009年2月27日的全市动员大会上则对干部作出了要求,“对有意抵触,拒不配合工作、不履行其应有职责和义务的部门领导就地免职,别无选择……”
3月25日,吾斯塘博依街道第一期拆除全面开始,近百户居民搬迁至5公里外的住宅小区。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吾斯塘博依街道一位居民称,一些老人搬到新区后,时常在傍晚回到被拆除的老屋前,默然伫立。
在回家的过街楼下,阿里木江见到了这样一幕:两个同样戴着花帽,同样花白胡须,同样穿着长长风衣的老人站在阴影中握手,用维吾尔语互致问候,游客举起了相机。
相机拍不出来的是,一个老者的眼眶湿润,另一个老者的心头,延伸着与巷子一样深长的疑虑。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6 | 7 | 8 |
文章来源:凤凰博报 2009-07-02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