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艺亡后继乏人,绝不止是传承人个体的悲剧。悲剧的深层次根源在于长期以来国人对待民族传统文化遗产的认识态度出了问题。对文化价值观出现的倾斜和误判如不矫正,将危及国家文化主权。
和而不同:“人间国宝”三大杀手之全球化
——打一场中华民族文化基因保卫战(三)
半月谈记者 周清印
反省现代化:让文化激进主义回归理性
“都是些封建糟粕,要在过去都是要大加批判破除的。现在能让它们在市场经济和现代社会中自生自灭,就算是很宽容、很不错的态度了,更何奢谈保护二字?你们中央新闻宣传媒体,到基层调研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有啥意义!”这是一名市级宣传部部长对半月谈记者当面抛出的诘问。而该市一位政府领导的话更让记者震惊了半天:“老百姓要吃饭,遗产能当饭吃?我们这里文物遗产多了,物质遗产都保护不过来,非物质的摸不着看不到,既然不是东西,挤出财力保护它不是犯神经吗?”
震惊之余,记者意识到,这两位党政干部的立场、观点在一些地方颇有代表性,从中足见对中华民族文化遗产误读之深。
记得鲁迅先生1925年在《华盖集·忽然想到》说过一段话,喊出了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强音,曾经震撼无数五四青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田青,在青年时代也曾被这段话打动过。然而现在,田青恍然省悟,鲁迅当年所欲“踏倒”的,用今天的眼光看,几乎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我们今天要保护的”。
“三坟五典”是三皇五帝时期的遗书;“百宋千元”指清代两大藏书楼,分别因藏有100部宋版书和1000部元版书而著称;“金人玉佛”是珍奇的宗教工艺品;“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则是珍贵的中医药财富。而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已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围明确界定:口头传说和表述;表演艺术;社会风俗、礼仪、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及实践;传统的手工技能;与上述相关的文化空间。
历史地看,在一个积贫积弱、封建专制、列强欺侮的时代,为了民族的复兴和家国的富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要担当起思想启蒙的道义,反思自己传统文化的负面影响,情绪未免“爱之深,恨之切”,即使有些“矫枉过正”,也是可以理解的。田青认为,脱离反帝反封建狂飙突进的时代环境而用今天的标准和视野来苛责鲁迅先生,当然是不应该的。但是,在80多年过后,在我们跨越生存、温饱阶段,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今天,再用那时候的偏激观点来粗暴地对待我们的传统文化遗产,也是相当不公正的。
在保护非遗面前,重要的问题也是教育干部
事实上,半月谈记者明显感到,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最近十多年来,国学界和海内外比较文化学者都持续热烈地探讨古今中西文化的优劣,中国乃至东方文化遗产中的诸多精华和优势愈来愈多地被重新发现,价值得以重估。传统文化复苏热背后是一种重塑文化认同的理性回归。不仅“文革”中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暴力早被全盘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砸烂孔家店”的文化激进主义论调近年也被部分扬弃。被鲁迅先生讥讽的梅兰芳代表的京剧不仅没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反而大美无言,历久弥香,和其他被傲慢与偏见长期围攻的众多古典艺术一起,尊荣地站在国家级非遗方阵的最前列。
不仅鲁迅先生,毛泽东的“精华糟粕二元论”也被推敲和修订。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们的文化遗产中统统是人类“精华”而没有封建“糟粕”,问题是,仅仅用“精华糟粕二元论”来审视我们有着几千年历史和56 个民族的丰厚文化遗产是远远不够的,仍然是一种“非黑即白”的绝对化思维。田青等文化学者就认为,在所谓的“精华”与“糟粕”之间,还存在着大量“精华”与“糟粕”共存共生的文化,存在着大量在一个文化体系里被视为“糟粕”而在另一个文化体系里被认为是“精华”的文化。
那么,中华传统文化价值亮点何在?究竟哪些智慧因子或元素可以为现代化兼容,甚至补现代性之缺?记者认为,大抵集中在思维方式、人与社会关系两大块。季羡林先生晚年研究发现,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思维方式偏向于整体性、综合性、模糊性,堪济西方分析性思维之穷。而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乐黛云教授近年又将其展开多种阐释:混沌、天人合一、执两用中、一分为三、五行相生相克、反者道之动。
至于人与社会关系方面,学界更是挖掘出许多亮点,常被提及的几大关键词如: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修齐治平、匹夫有责、民为邦本、和为贵、和而不同、发乎情止乎礼,等等。可以说,这些思维方式和社会思想的精华,不仅滋养了汉族上层士大夫文人的血脉,而且广泛辐射到各民族各阶层百姓中,甚至在草根最底层保存最原真,繁衍最顽强。
从这个视角看,欲寻民族之魂,深入民间挖掘非遗是一条必经之路。
尽管如此,少数文化先觉者们的奔走呼吁并不能一下子扭转现实文化困局,尤其是刷新一些地方党政领导干部的认识误区。记者在调研中觉察,有不少地方官员包括主管宣传文化的官员仍“雷打不动”地认定,传统民间文化遗产糟粕大于精华,与现代化格格不入,已跟不上社会进步节拍。“何必依依唱挽歌,该淘汰的就让它淘汰吧!”
倘若都在这样的执政思想指导下,我们的非遗将面临一个危险境地,每一分钟,就可能有一首民歌、一段故事传说、一折骨子老戏、一件手工艺、一张药方、一幅版画、一座古建、一项礼仪、一种信俗永远地消失了,而蕴涵其内的一个个民族活性基因也被破坏掉,遁于无形。
看来,在保护非遗面前,重要的问题也是教育干部。有必要在当前科学发展观学习实践活动中,将文化认同教育纳入其中,对那些偏重经济建设的领导干部先来一场新的历史起点上的文化启蒙,继而向大众普及。否则,中央高倡的文化大繁荣大发展就会失去源头活水。
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同质性风险
进入新世纪,伴随世界经济一体化、信息网络化裹挟而来的全球化浪潮,则使部分国人的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认识误区又一次得到强化,民族本体文化认同再度受到威胁。
汉族文化近年受到的冲击不可小觑。江苏省文化厅非遗处副处长冯锦文切身感受到外来流行文化对本地吴文化、金陵文化和维扬文化等的侵入。“江南水乡不少婚丧嫁娶的礼俗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吴地某些土生土长的戏剧、音乐、美术不同程度地淡出社会公共空间和大众关注焦点。外来的、现代化的、新的文化消费品种通过电影、电视、互联网的传播对年轻人影响很大,容易造成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忽略、淡漠甚至逆反,特别是改变他们的道德观念、价值取向和生活方式。”
多民族聚居地区同样难以置身全球化世外而独善其身。人类学学者和少英调研发现,尽管云南省在民族文化保护方面成绩是主流, 但全球化和经济发展的双刃剑不但使云南许多人口较少、文化底蕴相对不足的民族面临着民族文化特征消失的危险, 也使白族、纳西族等文化底蕴较为厚重的各民族文化受到强烈冲击,某些文化特色被大量涌入的外来文化所同化或消损。
在古城丽江,神奇的象形文字与古老的东巴教, 古雅的纳西古乐,闲适的庭院生活等,构成了纳西人缤纷而自洽的文化生态。而现在,古城内约70%的纳西族儿童已不会讲纳西话了;除一些中老年妇女外, 年轻人只是在民族节日和迎宾活动才会象征性地穿一穿本民族服装。更突出的问题是,很多土著纳西族居民搬离了古城,外来经商或务工者大量涌入。随着居民“置换”而发生的便是古城文化的“断裂”和“置换”。和少英担心,长此以往, 古城极有可能仅剩下一具缺乏纳西民族文化内涵的躯壳。
“热爱自己的民族吧!”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刀亚斌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出现在记者面前,她身着鲜艳筒裙,高盘孔雀式发髻,髻间斜插红花,耳边点缀饰品。“许多傣族女孩子不会梳这种传统发髻了,我主管文化宣传,得带头树形象。我平常劝说本地傣族女孩梳傣族发髻,不要都去染黄头发。”刀亚斌对半月谈记者说,“云南多个民族都是爱舞蹈、有信仰的民族,毛相、刀美兰、杨丽萍三代人的孔雀舞,都从自然物的灵性中找到人性之根。我们有意识地引导年轻一辈,要有民族自信心,信心、信仰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自己对自己的民族都没有认同感,怎么能指望让别人认同呢?”
位于景洪市勐罕镇(橄榄坝)的傣族园由曼春满、曼将、曼乍、曼嘎和曼听5个傣族村寨组成,一江连六国的澜沧江和泊龙得湖形成天然屏障,使这里的自然生态和傣族文化生态得以较好保存。尽管如此,傣族园副总经理陈春林对记者直言不讳:“越来越多的青年对母语生疏,男孩子一般会写些傣文,但许多人会以说傣语为耻。傣寨里现在最缺刻贝叶经和习练傣刀傣拳的年轻人。”
更让傣族园管理者痛感棘手的是,传统干栏式竹楼建筑在钢筋水泥建筑时尚的冲击下也在变异,傣族园为此先后制定了《傣族园景区干栏式建筑保护与建设管理暂行规定》等一系列文件,但仍阻止不了傣家凤尾竹楼即将消失的悲剧发生。园内钢筋水泥结构的异化建筑还在继续拔地而起,许多村民依旧抱有建盖洋楼的想法。为此,傣族园副总经理邱洪伟今年专门写了一份提案,半月谈记者看到提案连用几个感叹号表露心绪:“实乃势单力薄!望楼兴叹!”
当然,对待非遗我们也应当树立科学的历史观和进化观,非遗的起死回生也要顺乎科学进步和社会发展的需要。某些非遗的消亡(如打上百越民族标志的独龙族女文面、傣族男文身等习俗)带有历史的必然性和不可抗拒性,我们不必强行让它发扬、普及开来,但至少应当忠实记录、留存下来,保存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和而不同,同则不继
诚然,全球化为人类不同文明跨时空对话创造了难得机遇,但对中国这个多民族的泱泱大国而言,如果听任别国文化强势袭入,势必动摇文化母体,危及文化主权,使中华民族自我身份的个性化认定出现集体性迷失。
早在经济全球化浪潮袭向文化领域之初,国际社会就作出了敏感反应。2001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指出文化多样性“对人类来讲就像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物平衡那样必不可少”。文化大国法国拒不低下高贵的头,认为美国文化泛滥是一种文化殖民,拒绝美国取消文化产品进口配额和限制的要求。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曾提出:“中国和法国一样,穿越一个个世纪却始终保持强韧、富有生命力的文明,这两个国家有义务确保它们的文化在现代大通讯网中的地位。”
而在当下中国,要守住中华文化个性不被“偷换”,首先亟待加快保护非遗的立法进程。在今年两会现场,半月谈记者听到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语急情切地呼吁,全国有8个省市制定了相关的地方法规,目前迫切需要全国人大出台一部国家级非遗保护法。
周和平同时建议,将非遗保护纳入国民教育体系,引进教材和中小学课堂,针对不同教育层级开展非遗普及教育。冯锦文也对半月谈记者说:“尤其要让非遗进校园,让未成年人走出去接触并享受非遗成果,培养其好奇心、亲近度。还要借助主流媒体、新兴网络媒体等舆论阵地普及推介,让民众对祖先、对地域优秀历史文化心怀敬畏。说到底,非遗离不开一个个鲜活的文化空间或文化场所,实际上是一个人、一群人对所在区域生活状态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除了教育,展示也是一大有效途径。张艺谋在策划奥运会开幕式期间,曾向专家组顾问季羡林咨询,这位近百岁的文化智叟特别提到勿忘“抬出孔圣人”,其他顾问成员也一致建议凸显“中国元素”,再现东方神韵。当去年8月8日奥运会开幕式文艺表演撩开面纱,不仅海外惊艳,国人也有久违之喜:鸟巢中央场地,平坦如一张巨大书案,一卷古画轴款款打开。古琴《高山流水》悠悠流淌,15位玄衣舞者跃上画卷,变幻着肢体语言,泼洒浓墨,腾挪笔锋。诸子智慧、四大发明、文房四宝、汉字唐诗、昆曲京剧、礼乐编钟、提线木偶、太极武术……记者当时粗略计算,不下20多项中华独有的非遗在开幕式上一幕幕呈现出来。
“用最现代化的手段,向全世界展示最古老的中华文明!”沿着这一文化创意之路,张艺谋不辍地涉足《印象刘三姐》《印象丽江》《印象大红袍》等“印象系列”。这位第五代新锐导演已经不自觉地成了中华民族古老非遗的忠实展示者、成功推介者。
2007年全国遗产日期间,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中华世纪坛观看中国非遗专题展时的一番动情之语,后来被各地文化工作者每每提及。在这位大国总理心目中,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民族文化的精华”、“民族智慧的象征”、“民族精神的结晶”。他说:“为什么能传下来,千古不绝?就在于有灵魂,有精神。一脉文心传万代,千古不绝是真魂。文脉就是一个民族的魂脉。今天,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传承民族文化的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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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新闻网 2009-5-3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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