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 1921-1988)是对文化研究产生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这影响之深远非一般人可以比肩。阿伦·奥康诺(Alan O’Connor)1989年出版的《雷蒙·威廉斯:著述、文化、政治》一书,编订威廉斯著述目录,就达39页之巨。他在文化理论、文化史、电视、出版、电台、广告等等领域,都作出过巨大贡献,而思及他出身在威尔士边境一个普通个人家庭,是一个普通铁路信号员的儿子,这贡献就尤显得非同寻常。
威廉斯14岁就参加过工党的活动,18岁进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学习,是剑桥为数极少的工人阶级出身的学生。1939年他加入英国共产党,1945年主编《政治与文学》杂志时,开始关注文化问题,杂志本身的宗旨即是以现代人的视野来重新阐释“文化”一语所述之传统。威廉斯后来的《文化与社会:1780-1950》(1958)、《漫长的革命》(1961)《电视、科技与文化形式》(1974)以及《文化社会学》(1983)等,都堪称文化研究里程碑式的作品。一度他成为与卢卡契、萨特并驾齐驱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而与大多数文化研究的中坚人物相仿,出于利维斯门下的威廉斯,首先表露的也是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他本人就写过小说和剧本,在剑桥大学他的教职,也是戏剧教授。他无论是早年的《阅读与批评》(1950)、《戏剧:从易卜生到艾略特》(1952)等还是后来的《英国小说:从狄更斯到劳伦斯》(1971)和《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等,都可以发现利维斯的影子,然而旨趣终而是与利维斯的精英主义趣味大相径庭。
《文化与社会》导论中威廉斯开篇就说,,一些今天举足轻重的语词,是在十八世纪末期和十九世纪前期开始成为英语常用词的,这些语词普遍历经了变迁,而其变迁的模式可视为一张特殊的地图,其间可以见出更为广阔的生活思想的变迁。威廉斯认为这张地图里有五个关键的语词,它们分别是industry(工业)、democracy(民主)、class(阶级)、art(艺术)和culture(文化)。
就艺术和文化而言。威廉斯指出,诚如industry这个词在工业革命之前涵义是勤劳刻苦,十八世纪之后则衍变为工业生产,“艺术”的本义原是技艺,可以指人类的任何技术,而不是专门指今天意义上创造性的艺术。“艺术家”(artist)的原意技术熟练的手工业者,是工匠,然终于修成正果,演变为今日展示“想象性真理”的特殊人等。由此aesthetics(美学)这个词也被发掘出来,用来形容艺术判断,文学、音乐、绘画、雕塑、戏剧等,则被统称为艺术,意思是它们本质上有共通之处,“艺术家”不复是过去的“工匠”,“工匠”有了新的名词craftsman,两者的意蕴,自不可同日而语。总之,艺术一语的流变是记录了艺术的性质和目的、艺术与人类活动之关系,以及艺术与整个社会之关系等观念上的显著变化。
同样是文化。威廉斯提醒人culture(文化)一语在工业化时期之前,基本上是指作物的培育,由此引申为心灵的培育,而后一用法,在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初叶自成一统,是为今日意义上的“文化”。对此威廉斯指出文化具有五个层面的意义:第一是心灵的普遍状态或者说习惯,密切相关于人类追求完美的理念。第二是整个社会中知识发展的普遍状态。第三是各种艺术的普遍状态。然后威廉斯本人最看重的是第四种意义,这就是文化是物质、知识与精神所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这一定义事实上也是伯明翰文化主义传统的圭臬所在。但文化据威廉斯言还有第五层意义,这就是它渐而成为一个经常引发敌意,或是令人困惑的字眼。
威廉斯强调在上述五个关键词中,最引人注目的或许还是“文化”一语的发展变迁史。而“文化”这个概念的变迁,又与“工业”、“民主”、“阶级”等概念所表征的历史巨变息息相通。“艺术”一词今昔的天地之别,即是此种变迁的结果。所以文化概念的演变,对于探究人类社会、经济及政治生活的历史演变,具有纲领性质的意义。对此威廉斯指出,文化不只是新的生产方式、新的“工业”的反应,它也是新的政治和社会发展的反应,是“民主”的反应,涉及到各种新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故而,承认道德与知识活动游离于实际社会而自成一统,是为文化一语的早期意义,而逐渐用以肯定一种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是为文化一语的当代意义。如是文化终而从意指心灵状态抑或知识、道德、习俗,转而指涉整个日常生活的方式。
威廉斯对于文化的上述分析,意味着文化将是普通人的文化而不是少数人的专利。它与利维斯主义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文学和艺术失去了它们在传统文化中的特权地位,艺术不过是无数文化实践中的一种,与其他的人类活动没有质的差别。而文学和艺术在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在威廉斯看来说到底是反民主的资产阶级文化观使然,资产阶级文化看重的是个别的观念、体制、方式、思想习惯和意向,反之工人阶级看重的则是集体的观念、体制、方式、思想习惯和意向。他这样描述工人阶级文化的成就:
工人阶级因其地位的缘故,在工业革命以来,并没有生产出哪一种狭义上的文化。我们必须认识到,他们无论是在工会、合作运动,还是政党之中,生产出的文化是集体的民主的机制。工人阶级在其历经的阶段中,首先是社会的(在于它产生了各种机构),而不是个人的(在于特定的知识性或想象性作品)。放到它的语境中来思考,工人阶级文化可被视为一个非常具有创造性的成就。1
可以说,正因为威廉斯将文化定义为普通男男女女的日常经验,由此而进入日常生活的文本和实践,终而使他同文学为上的利维斯主义分道扬镳。威廉斯指出,利维斯的文化观点主要来源与马修·阿诺德,而阿诺德的观点又可上溯到柯勒律治。但在柯勒律治看来“少数人”是一个阶级,即受国家资助的知识阶级,其使命是普及一切学科,而到利维斯,“少数人”本质上就成了文学上的少数派,其使命相应成为保持文学传统和最优秀的语言能力。威廉斯承认利维斯称许多“传统中最精致、最容易毁灭的部分”都包含在文学与语言之中,是言之成理的。但是可以借鉴其他经验的道路还是很多,不单是文学一端,比如,我们同样可以借鉴历史、建筑、绘画、音乐、哲学、神学、政治和社会理论、物理和自然科学,以及人类学。同样还可以借鉴以其他方式记录下来的经验如习惯、礼仪、风俗和家族回忆等等。威廉斯甚至愿意承认文学具有特殊重要性,承认每部文学作品,都是以不同方式保存下来的共同语言的契合点。故认可文学是为一切人文活动的主体,是为保存这些活动并使之进入我们共同生活方式的主体,当是可贵且适当的认识。但问题在于,利维斯主义的以上观点有一个致命伤:让文学的批评来独自承担个人和社会经验的全部责任,它承担得起吗?利维斯为之典立基础的以文学为中心的英语教育固然是所有教育中的一个中心,但是英语教育并不等于整个教育。同理,无论正规教育多么高尚,也不是过去和现在社会经验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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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化表征 2008-01-09 13:11:55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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