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人类学
尽管社会科学普遍地忽视了人体的重要性,我还是想表明身体在笛卡儿主义框架之外的社会理论中受到过研究。事实是,大量的具有启发性的研究身体的起点既未被抛弃也未被忽视,这方面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在哲学人类学传统(主要是德国)中找到,这种人类学植根于尼采的哲学。尼采哲学的一个重要维度就是他在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之间建立的对比。前者是性力、迷狂、激情之神,是早期希腊宗教狂乱行为背后的驱力;后者则是秩序、形式、理性和一致性之神。尼采将历史设想为这两种原则的无穷无尽的争斗,但他并不肯定冲突的解决只能存在于狄奥尼索斯的胜利中。尼采并非天真地要求"返归自然",相反,他采纳了这样一个立场:只有这两种原则成功地结合起来,一个健康的社会才能出现,在这个社会中,性的激情和理性行为生活协调一致。尤其是,尼采寻求审美行为特别是艺术中的和谐。生命应作为一个艺术品来对待。部分地由于这个根基,尼采才被瓦格纳的音乐所强烈地吸引。如果不能在个体的生命中创造出这两个原则的满意综合,就会引发疾病、病态和疯狂。尼采倾向于认为,同这种冲突密切相关的神经症是人的特有现象,因为人由于他所具备的意识,他已经和自然环境分开了。就我们所知,人是唯一这样的动物:只有他能够自我有意识地思考自己将来必有一死。尼采将人看作是一个不完全的动物,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人并非是既定的习惯和环境的独特产物,他们的完成还依赖于文化训练。他们不是让自己的需求来适应既定环境,而是改变环境使之满足自己的需求。人建造了船而不是通过进化长出潜水的脚蹼。尼采对不同的哲学家,如韦伯、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和福柯等人的哲学发展,产生了持久的重大影响。
尼采对人的存在本质的探究,在我们所谓的"哲学人类学"--少数人称之为"现象学人类学"--的分析传统背后,发挥了关键性的影响。在一个狭窄的框架内,这个哲学人类学传统包括这样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阿罗德·盖伦(Arnold Gehlen)、荷尔穆斯·普莱斯勒(Helmuth Plessner)、拜腾狄克(F.J.J.Buytendijk)、波洛克(A.Blok)、波特曼(A.Portmann)和冯·巫克库尔(J.Von Uexkull)等。在一个更宽泛的范围内,哲学人类学的思想同马克斯·舍勒和马丁·海德格尔的著作密切相关。实际上,任何对人的社会本体论关注都可能受到尼采的关于人是不完整的这一思想遗产的影响。因此,海德格尔对一般存在者的分析是试图来理解存在者存在于世界中的方式。在这方面,德语的具体性在英译本中丧失了。因为海德格尔考虑与个人相关的"存在者"或生存问题时,德语词Dasein表示存在者的特殊性。
从社会学的观点看,盖伦和普莱斯勒的著作在哲学人类学中可能是最重要和最有影响的。比如说,盖伦的研究《人》(1988)可以看作是对尼采这样的观点做出的广泛思考:在尼采看来,人尚不是一个完全的动物,或者说"尚不是一个坚定的动物",这样,他应该从社会的角度建立体制,使之既提供保护又创造出有条理的社会整体。盖伦因此讲到了人对他们的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开放性。盖伦的作品在彼德·伯格和托马斯·拉克曼的思想形成过程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因为这种本质上的开放性,人应该从社会的角度建构他们自身的现实,以便将他们的存在体制化,同时也使他们避免受到失范和混乱带来的威胁。贯穿于伯格的社会学始终的是对身体和自我的辨证关系的持久兴趣。伯格在"人"是一个身体这样的观念中表达了这种辨证关系,这个观点对别的动物有机体同样适用。另一方面,"人"有一个身体,也就是说,人将自己体验为这样一个存在:他完全不等同于身体,而是相反,他有一个可以随意支使的身体。
从现象学的观点看,我们可以在有一个身体(having a body)、作用于一个身体(doing a body)和是一个身体(being a body)之间作出选择。比如,我们通常将身体体验为一个异己的环境,在此,我们的身体似乎让我们无法控制。"它"被体验为我们的环境的一部分。在生病的状态下,"有一个身体"这种感受最为突出,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表现为一个客观的和外在的环境。与此相反,我们也能断定,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自主地控制我们的身体。在J.S.密尔的资产阶级政治哲学传统中,我们是自主的个体,也就是说,我们和我们的身体之间的关系极其融洽,即便我们意识不到身体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在坐、行、睡、吃等日常实践中,我并不会提醒自己我还具有一副身体;在正常情况下,我不会向"活生生的身体"发出类似"走!"、"坐下!"等这样的指令。在这个意义上,从现象学的角度说,我有一副缺席的身体。最后,根据莫斯的身体技术思想,我们可以对"作用于身体"作出思考,这也即是,身体表现为一种集体实践,我们或许对这种实践有一定的控制权。在历经孩童的整个社会化的过程中,我们所有人都获得了某种基本的身体技术,它可以表现、支撑和再生产时空中的身体。
最初,我在《身体和社会》中就是采用这个框架来讨论身体的复杂性的。在那本书中,我大量地采用了彼德·伯格这样的意图:从现实的社会建构的观点来谈论身体。然而,将我的身体社会学仅仅理解为一种社会建构主义观点是错误的。我在论证身体是被社会(被语言、话语、意识形态和知识)建构时错误地认为,人们不能额外地相信还存在着痛苦现象学这样的主题。残疾提出了有关表征的问题,而残疾的性质则围绕其分类引发了重要的争论。然而,还是合情合法地存在着与残疾的社会学和现象学现实有关的问题。总之,我不相信现实是话语,也就是说,我不相信社会现实仅仅是个表征问题。
"身体"存在于世界中这一模式,应该对这种身体的社会学探究起决定作用,或至少,应该对其产生影响。这个问题(身体是如何表现在社会中的)不是人们讨论身体时的唯一问题。比如,我们知道,身体的性在历史中有很多表现方式,这些方式是医学话语决定的。然而,问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女人的存在属性是什么样的"仍旧是一个合法的问题,而且,要理解男人缺乏哺乳期对社会的生育过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只相信表征问题是唯一合法的或令人感兴趣的科学问题,这就是对身体采用了唯心主义立场。
在英语语言中,我们缺乏大量的不同名词来描述这些不同的身体模式,我们用"尸体"来指代死去的身体,但是没有一个专门词语来表示"活生生的身体"(lived body),肉身(embodiment)这个词在学术语境之外极少被运用。在这方面,德语可能要丰富一些,它可以让我们在两种不同形式的"活生生的身体"现象学中作出重要的区分。这样,普莱斯勒就能够将der Leib 和der Korper 作比较,它们表现了人体的两个维度。Leib 指的是活生生的被激发的感官身体,而 Korper 指的是客观的、外在的和被体制化的身体。人的这种双重性表达了人的模棱两可的肉身:个人性的和非个人性的;客观的和主观的;社会的和自然的。Leib/Korper的这种区分在哲学人类学语言中表达了海德格尔在讨论Dasein 和 Sosein时所提出的很多观念。我认为这是一个基本的对比,因为它准确地表明了笛卡儿式的社会学遗产的虚弱性。这种遗产只是单独地将人体看作是Korper,而不是同时性的Koper 和Leib。在将人体看作是一个客观的和非人格化的结构时,社会学潜在地将身体降至为社会行为的环境条件。Leib可以看作是自为身体的表现,Korper则可看作是自在身体的表现。
在某种程度上,由于盖伦和国家社会主义的联系,他的作品也因此受到了损害。直到最近,他的作品的重要性在哲学方面才受到重视。同样,有关海德格尔卷入国家社会主义的问题,特别是围绕着他的政治和哲学到底是偶然关系还是必然关系这一问题,也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在此,我不打算涉及这场争论,不过,认识到盖伦的这一思想--即人需要庇护或者一个"神圣的顶篷"来抵制混乱的威胁--常常具有极其保守的含义则是合适的。我已经根据彼德·伯格的宗教社会学批判了对人的不完全性所作的这种解释。
哲学人类学是德国社会学传统的一部分,它作为生命哲学被广泛地提及,它关注的是如何去理解世界中的人的社会存在,也就是说,从哲学的角度去把握具体化的人的生活世界。一般而言,哲学人类学、生命哲学和现象学在社会学传统中并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尽管它们能够对生物论、还原论和其他的实证主义研究传统提供极其重要的批判。
身体现象学受到了众多传统的影响,这些传统包括生命哲学、哲学人类学和存在主义。比如,我在别的地方试图表明梅洛-庞蒂的著作对身体社会学的发展所产生的重要作用。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概述了现象学内现存的大量研究,他发展了一个精彩的肉身观点,使之来克服身心二元对立观点。在试图理解人的知觉过程中,梅洛-庞蒂断定,知觉总是从一个特殊地点或角度开始的。正是从身体的"角度"出发,外向观察才得以开始--如果不承认这一身体理论,就不可能谈论人对世界的感知。我们对日常现实的感知取决于活生生的身体, 因为--举例来说--我们环绕着一个房子走动是借助于视力、触摸和味觉的,但是即便我们一些更"高级"的知觉也一定和我们的(原始)身体遗产有关。身体是主动积极的,它是外向的,或者它被某种习惯所引导。根据胡塞尔的意向性现象学,梅洛-庞蒂断定,基本的意向性扎根于活生生的身体,这个身体则在作为一个化身的主体性之内。这样,知觉和身体活动即便被分离,也只能是人为假想的分离,因为基本的知觉形式(比如看本身)包括了身体活动。梅洛-庞蒂根据对断腿作的心理研究表明,由于身体出现了损伤,判断和知觉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错乱和断裂。正是作为哲学和心理学的探索结果,梅洛-庞蒂才用身体这个观念来宣称,既非笛卡儿式的身心二元对立,也非身体-和-心灵这样的观点能够恰当地理解他这样的论断:一切"较高级"的脑力功能也是些肉体行为。身体不是自为的客体;它实际上是"一个自发的力量综合、一个身体空间性、一个身体整体和一个身体意向性,这样,它就根本不再像传统的思想学派认为的那样是一个科学对象。"
尽管现象学和哲学人类学都同通常的社会理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很明显的是,这样的人类学在将人体性质概念化的意图中扮演了一个主要的角色。然而,人类学虽在对社会身体和人体保持着科学兴趣时起着重要的作用,但一般来说,人类学并无意去理解"活生生的身体"现象学:它更愿意将身体理解为社会分类表的一部分。
身体作为一种分类方法,这一观点,其根源可能在涂尔干和莫斯的著作中。比如,涂尔干的学生罗伯特·赫茨就表明,身体的右部位在生理学上具有优势,但这种优势则是从文化的角度,按照善和恶的道德分类而被精心炮制的。右手性成为人的价值的中心象征。然而,在当代思想中,在玛丽·道格拉斯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身体原则被理解成一个象征系统。对道格拉斯来说,身体是一个整体社会的隐喻,因此,身体中的疾病也仅仅是社会失范的一个象征反应,稳定性的身体也就是社会组织和社会关系的隐喻。我们对社会关系中的风险和不稳定性的观念性焦虑因此可以通过身体秩序理论得到说明。纯洁性和秩序,亵渎和神圣,并不位于现象或实践的本质中,而是位于它们和我们对某种社会总体性所具备的观念的关系中。亵渎因而是分类关系系统内部的失范。道格拉斯的观点在人类学中颇具影响,但它们在社会学中以最令人感兴趣的方式被采用并得到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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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实践与文本 2007-04-3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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