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开始急剧地转向来探讨社会生活中的身体,从而理解我们特殊的历史连接的复杂性。在这方面,福柯的著作和对尼采兴趣的复兴是重要的智识活动。尽管在这场讨论中存在着很多新的因素,但人类社会中的身体问题实际上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一个持久主题。这些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什么是身体?什么是身体体现?),由于某些原因--这些原因在本书中和这篇导论中被考虑到了--没完没了主宰着学院和公共讨论。在此,我的主要目的是就身体的讨论提供一个导读,并试图说明为什么这个主题作为社会科学的一个研究焦点而显得至关重要。但是用更为专业的术语来说,我想表明身体社会学是宗教社会学和医学社会学的一个基本理论依据。后两者作为社会学的次级领域,与神正论、人的痛苦等问题紧密相关,在此,作为具体体现结果的人类主体的脆弱性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实际上,从某种社会学角度来看,对于最低本体论来说,脆弱或许是最有希望的主题。
在进入讨论之前,有必要考虑传统社会学中身体的缺席,并对心/身关系的既定设想提出批判--这些设想至少自十七世纪以来就主宰着医学和社会科学。对某些哲学家来说,身体服从于科技占主要内容的世界伦理体系,这种身体的屈从性是西方文明本身的一个明确特征。结果,这个身体/自然的可疑地位就是后苏格拉底理性主义世界的一部分。同技术和理性相关的身体的存在者问题可以看作是西方哲学的问题(海德格尔1989),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尼采在《权力意志》中拒绝了"灵魂假设",并提出从身体的维度重新开始(哲学)。结果,医学、政治学、宗教领域中的身体研究建立在这样的推论上: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以及对人的身体的忽视是社会科学中主要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社会科学普遍地接受了笛卡儿的遗产,在笛卡儿这里,身体和心灵存在着尖锐的对立。他的二元论相信,在身体和心灵之间没有互动,至少没有重要的互动。因此,这两个领域或者主题都是被各个不同的学科分别提出来的。身体成为包括医学在内的自然科学的主题,而心灵则成为人文科学或文化科学的主题,后来,这种分割成为社会科学基础的一个重要特征,在有关自然科学方法论实用性的讨论方面尤其如此--这种方法论服务于"人"的解释性科学。韦伯在有关适宜的科学方法的辩论中发展了他的认识论,就是在他的认识论发展中,这个问题断断续续地纠缠着他。
正是西方对科学进行观念化过程中的这个二元论,最终使各种各样的还原论合法化了。根据这种还原论,心理活动、精神生活和文化要根据物质原因得以解释。在日常语言中,在健康话语中,会常常听到有"一些东西"(厌食、重复性的心理伤害、矿工的肺或恐旷症)不"存在",因为它"只是在心灵中","心身病态"这个概念在这些语境中不起作用,因为按照普通的说法,它还是表示"只在心灵中",这个表述依然保持着心/身这样的一个二元对立。这样,在医学中的这种笛卡儿式划分使得医学在对待身体问题时尽量地不涉及社会或心理原因,尤其是在1910年的弗莱克斯纳报告所导致的课程改革之后更是如此。就这种非此即彼的医学世界观的表面结果--诸如仅起安慰作用的顺势疗法和针刺疗法--而言,这种二元性也提供了一个合法的辩护。这样,一般而言,传统治疗医学对哲学家所谈论的"活生生的身体"了无兴趣,因为这种身体与客观身体截然相对。
尽管笛卡儿主义有这些特征(二元论、还原论、实证论),但是,或许有点反讽性的是,当代对笛卡儿哲学,尤其是对《方法论》所作的解释却宣称笛卡儿自己的立场是"二元互动"的。对这本著作细读一番就会很清楚地发现,笛卡儿实际上相信,在身体和心灵之间有一个密切的互动,而疾病就是这种互动失调的结果。医学的功能就是要解决这种身/心相互依存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然而,笛卡儿的"二元互动论"最终从自然科学那里演变为唯物主义的一元论和实证论,正是这种一元论和实证论,使那些试图解释自然和社会、身体和心灵、环境和文化中的各种各样事件的学科彼此隔绝,并变得专门化了。
尽管笛卡儿有互动论观点,但笛卡儿主义遗产的后果对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有重要的意义。在这篇导论中,我主要讨论社会学。在社会学中,社会行为者和社会行为这些概念,按照古典的观点来看,主要是在笛卡儿主义的二元论框架中形成的。社会学将身体看作是行为环境的一部分,据此,它就按照韦伯的方法论演变为对行为的意义进行解释的科学。社会学是 范围内的一个学科,其目的就是对行为的共通意义进行文化理解。
经济学是一门理性(经济化的)行为的科学,在社会学早期发展的形成过程中,尤其是在韦伯和帕累托的著作中,它具有重要的影响,但是,这在学科史中常常遭到了忽视。社会学和经济学之间的批评性互动在帕森斯的著作中特别明显。社会学的动力部分地来自于这样一个意图:去理解经济选择中的认知和价值的功能。社会学对自愿主义、选择和行为进行了强调(帕森斯,1937),它在社会行为者的意识和认知力等方面赋予了特殊的重要性(吉登斯,1984),人文科学的主要的清晰特征首先是重要的用来界定某种社会处境的共通意义,其次是明确的认知和理解,社会行为者因此而有了一种手段和目的意识。有见识的行为者在不同的目的和合适的手段之间作出选择,目的与价值有关,手段则与规则有关。这些维度的连接是帕森斯对经济学的评论过程中经典性地发展而来的。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在很多方面不同于帕森斯的"行为自愿理论",因为,在帕森斯关注价值如何(通过内在化和社会化过程)被共享的地方,吉登斯关心的则是通过反思性来理解人的行为。人的行为首先是自我监督行为,人总是要面对不断的选择冲突。结果,帕森斯和吉登斯都不怎么关心行为者的身体。在帕森斯的行为社会学中,在他对个别行为和社会系统的分析中,身体不过是行为环境的一部分。在结构化理论中,吉登斯根据地理学家哈格斯特兰德的理论,将身体看作是对人的行为的时-空制约要素。
一旦对社会行为的理性和非理性性质产生兴趣,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社会理论在理解社会行为和社会互动行为的过程中实际上忽视了人体的重要性。人体的特性,虽有一些重要的例外,但无论是在社会研究还是社会理论中都不重要。结果,身体在社会思想中奇怪地遗失了或缺席了。直到最近,这种缺席在诸如健康社会学和疾病社会学这样的二级学科中依然如故。在这些学科中,人们或许会根据常识来想象不以身体作为前提来讨论健康是不可能的;人们或许还可以想象,在宗教社会学中,与疾病、死亡、性等问题相关的神正论将身体作为"肉体"来分析,身体的中心性将成为主要的关注主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刚刚过去的十多年里,幸运的是,有证据表明,对身体社会学的主要兴趣出现了。我希望在本书中来思考这种增长的兴趣。
身体在社会理论中的缺席这一缺陷并非无足轻重。缺席的身体对于那些思考人的表现、动机和人体形象的社会学观点的构想提出了也暗示了一些关键问题。如果我们将社会学思想视作为对行为的科学研究,那么我们就要求存在着某种有关身体的社会理论。因为人的表现和互动所涵括的远远不止认知力、意向性和意识。当然,这个陈述也提出了社会学中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什么东西称得上是一个"动原"。我们需要将社会系统分析和社会分析更清楚地区分开来,这样就可以避免习惯性地将"某些部分"并合成"民众"。如果集体行为涉及的是诸如阶级和国家这样的社会整体,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身体问题则举足轻重。然而,如果人们是在社会的层面而不是在社会系统层面来关注人的话,那么,就很难理解社会学如何能够避免一门身体社会学的发展。因此,在这一章中,我正在严肃地对待韦伯的论断:社会学是对社会行为的解释性理解。而且,这个社会行为是由具体化的社会存在者来完成的。我也想严肃地对待米德的姿态问题,米德意图对"我"(I)和"我"(me)的互动和定位特征进行理解,姿态问题就是在这里提出来的。比如,米德讨论了与中枢神经系统相关的手势的重要性,还讨论了创造性思想的起源,但是,这些讨论在随后的对象征互动行为论的起源进行解释时却遭到了忽视--象征互动行为论对自我进行了分析。实际上,手还被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家看作是人的关键性特征,看作是塑造环境的一个动能,环境则是"手工"的效果。
作为其具体化的结果,人的一切表现都服从于某种共同过程,尽管这些过程具有生物、生理、官能基础,但它们肯定是社会性的。这些共同的社会过程同人体的怀孕、出生、成长、死亡以及最后分解密切相关,因为很多社会实践和仪式建立在这些明显的日常事件上(比如婚姻、葬礼以及伤悲仪式)。奇怪的是,社会学普遍地忽视了这些实践是人体的表现特征。或许社会人类学是个重要的例外。从社会动因的角度出发,社会学和社会科学总是将注意力放在有意义的社会行为的特征上,尽管意义的问题--如韦伯的神正论问题--肯定和身体问题联系在一起,但是,它们还是回避了人的行为的肉体方面。而肉体总是和受苦、高兴、死亡、痛苦等等密切相关。
人的肉体表现方面,在某种意义上,没有超越社会,也不是处在社会之外。表明社会学忽视人体,并不一定就认可任何偏向生物主义的论点。其要点是通过将生物还原论包括进来避免十九世纪的实证论,也避免假扮成社会建构主义理论的唯心论。对于社会学家来说,社会仍应当是主要对象。因此,在强调身体现象学的重要性时,并不要求社会学应根据某种方式来简单地吸纳生物还原论观点。作为一项社会学事业,身体社会学将根本性地讨论人体的社会性,讨论身体的社会生产、身体的社会表征和话语、身体的社会史以及身体、文化和社会的复杂互动。由于马赛尔·莫斯提出来的一些理由,身体行为的一些基本方面,如走、站、坐等,都是社会建构。这些实践行为要求有官能性基础,但是官能的潜力得以实施则需要一个文化语境。因为这些原因,莫斯才谈论"身体技术",身体技术虽依赖一个共同的器官基础,但它既是种个人培养也是种文化培养。
或许对行为社会学来说更为重要的是,社会表现者的身份不能在互动处境内同他们的身体轻易地分隔开来。在日常生活中,在社会的互动中,我们首先要能够在不同的社会表现者之间进行辩识和区分。因此,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对其他社会表现者的长期鉴别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它们的身体表现。在米德对社会行为和自我发展的分析中,姿势"语言"(内在的和外在的)对于他理解"我"(I)的构成有重要作用。脸和手对于这样的姿势交换而言都是根本性的。对于米德来说,"声音和手在社会性的人的成长过程中密不可分。" 然而,厄温·戈夫曼在其《日常生活中自我的表现》中表明,日常生活中的秩序崩溃表现可以取决于我们对身体表征的控制。如果我们碰到尴尬时不想丢脸,那就要慎重地控制身体。顺便提一句,"脸"这个概念可以提醒我们,我们的社会和道德语言是在多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身体隐喻的:一个正派(upright)的人;一个颇有身份(some standing)的人;一个胆怯(faint-hearted)的人;一个坚定沉着(with a stiff upper lip)的人。
我的本质主要取决于我的特殊身体,这个身体同其他社会表现者的身体不同。这个老生常谈("我分身无术")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因此,在社会互动行为中,个体化和个体性取决于这样一个共识:社会行为者和他(或她)的身体要达成共识关系。当对假冒、劫持、血统、司法鉴定、国籍进行质疑时,一个特殊的身体就意义重大。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于人的界定最终取决于基因性的指纹鉴别程序。在一个未来社会里,器官移植会是一个常见而广泛的外科手术,古典哲学中的有关整体和局部的理论困惑将成为关键性的法律问题,并具有政治重要性。我能对实际上并非我自己的身体的身体行为负责吗?
我已经一般性地论证了社会学对人体的忽视,因为这潜在地接受了笛卡儿传统,还因为社会学从根本上来说只在价值和信念的层面上关注社会行为的意义。身/心分离背后的哲学设想受到了新近哲学的挑战,虽然这种哲学还没有完全对社会学发生影响。我已经试着表明为什么对人体的适当重视其实是行为和互动社会学得以充分发展的基本特征。举例来说,不谈论一个特殊身体,就很难谈论身份。我们仅仅通过指纹、照片和基因就肯定能将个体区分开来。尽管记忆和社会记录很重要,但作为一个特定的人还得具备一个特定的身体。尽管这是社会学的一个普遍问题,我还是相信,长期对身体缺乏社会学式的理解,对于医学社会学、对大量的其他社会领域,诸如情绪、性、体育、激情和衰老等等,都会有一些关键性的影响。正是在这些领域(健康、体育、休闲、性和消费主义)中,身体、社会和文化的互动是社会实践的关键特征,也是在这里,我们才死活需要一个有关"活生生的身体"的精巧复杂的社会学。在这本论身体社会学的书中,我的目的是勾勒不同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是因为对身体进行了社会学理解--引导读者接近这些领域中的相关文学,并表明对许多实际领域来说,身体社会学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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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实践与文本 2007-04-3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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