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领地”是竞争的重要手段,反过来也会强化传承。这一扩大既可以发生在天桥以内,也可以跳出这个空间,比如进宫、参与堂会等等。岳永逸将其置于一个“城市生理学”的话语中去理解,其实不仅是城市有此“生理”特征,乡村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哪个农民不想当地主呢?在他们未曾登堂入室之前,天桥为他们提供了“大众化”即“流行化”(popularity)的空间,他们一旦火了,他们的名声从百姓口中传进了深宅大院,他们便有可能成为“御用”的,从书场里的个体户变成某大剧团的正式演员。事实上,当他们从集镇庙会的跑马卖解到进入北京城里的天桥,就已经经历了一个文化空间/社会空间的转换,文化传承的环境从不稳定变为相对稳定,招牌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某种意义上说,徽班进京也是如此,非如此,它永远不会成为“京剧”,而只是若干地方剧种,也不会有四大名旦,不会有“国粹”的美称,不会在天南海北根本没有欣赏土壤的地方也存在若干大剧团,作为传承的组织保障。
在过去的年代,当那些“乱弹”的角色变成了“同光十三绝”的时候,当那些撂地的被赏了黄马褂的时候,人们并不担心天桥或者类似地方的文化失了传,因为还有无数的后备军从丰沃的土壤中涌来,继续拜师学艺,在欢乐和痛苦的变奏中传承着文化。但现在这个土壤被铲除了,或者它只是被作为古董而被保护在博物馆里,文化便要失传了。新一代的“北漂”很像他们的先人,他们来寻找机会,他们也传承着另一种文化。因此,对于作为民俗学者的岳永逸来说,他不仅可以研究一种文化的传承,而且可以研究一种文化的失传,而后者,往往被我们这些人忘却了。
岳永逸这本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志或民俗志,尽管他实际上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和访谈,他的书写方式不完全是叙事性的,而是在叙事与理论思考之间跳跃。但无论是叙事还是理论分析,他显然投入了大量感情。一方面,有些论说未经充分实证,在自己编织的逻辑中担当角色;另一方面,他的目的又绝不仅停留在对一批人及其承载的文化的冷静述说上,他关注的似乎是人的自省,透过天桥街头艺人的兴衰,他痛心疾首于人对自身的异化,于是民俗学上升为哲学。
认识文化的传承也好,失传也好,应该都不是作为人文学的民俗学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应该是透过这些去认识,去理解人类的本性。
岳永逸不是我的学生。他的老师刘铁梁教授与我同是钟敬文先生的弟子,因此他可算我的师侄,又是我四川的大同乡。我时常羡慕铁梁教授有这样的好学生,勤于思,敏于行;既从乡土入手,又熟悉最新的理论,因此年纪轻轻便在海内外发表了不少很有分量的论文。他们这一代人应该比我们这一代更有优势,唯一期望的是他们能够耐得住寂寞,真正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我一直以历史研究为主业,本来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只是因为我曾拜在钟老门下攻读民俗学博士,承蒙岳永逸提供给我这样一个温故知新的机会,使我不至于在这门学问上过于愧对先师,倒是需要特别感谢的。
最后不应忘了说一句,岳永逸的书稿杀青之时,恰逢他喜得贵子,真是双喜临门。正所谓:革命生产两不误,文化传承有香烛。
是为序。
2006年春写于展读5篇学位论文初稿4篇开题报告之际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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