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与顾颉刚
浇冷水的不是别人,又是傅斯年。那时中研院史语所尚未迁出昆明,已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所长傅斯年,这年夏秋接连上书“总裁委员长”蒋介石,指名抨击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说孔某无能、贪污、骄横,非但国人痛恨,且为友邦鄙视,要蒋介石大义灭亲,罢掉这个连襟的官(信及拟稿均见《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这使远在大洋彼岸的驻美大使胡适都感到紧张,函示这位高足要懂得“国情”。傅斯年其实是拥戴蒋介石而想“清君侧 ”,却又怕给反蒋势力利用。他在云南注视着彝族出身的滇系军头龙云,有意放出反蒋言论,便敏感地发现顾颉刚那套边疆论,可能给蒋介石帮倒忙。
《顾颉刚日记》1939年2月7日记:“作《中华民族是一个》。”同日备注:“昨得孟真来函,责备我在《益世报》办《边疆周刊》,登载文字多分析中华民族为若干民族,足以启分裂之祸,因写此文以告国人,此为久蓄我心之问题,故写起来并不难也。”
他显然被傅斯年的指责吓慌了,赶紧作文表白自己政治正确,却又声称文章题目凸显的见解,“久蓄我心”,岂非说傅斯年的“责备”纯属误会吗?
幸而傅斯年原信尚存(台北《传记文学》二卷五期,1963年5月1日),稍后傅斯年致朱家骅、杭立武函,又评价了顾颉刚的上述回应(同前)。两两对勘,可知傅斯年对顾颉刚的“责备”,集中在顾颉刚想通过讲“民族问题”,为蒋介石的政治服务,而效应适得其反,因为第一,讲“边疆”、“民族”,就违背政府提倡而有法律效力的“民族主义”的界定,即“只有一个中华民族”,不可“巧立各种民族之名”;第二,要表明“学人爱国之忠”,“更当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可以历史为证”(《致顾颉刚》,前揭《传记文学》)。
这回顾颉刚要感激傅斯年指教了。得信就作《中华民族是一个》,文章题目即据傅斯年的指示,内容呢?其文长达八千字,同样竭力诠释傅斯年提示的纲要,不仅否认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颁布的约法,说“五族共和”的纲领,是假历史,“是中国人自己作茧自缚”,破坏中华民族的团结云云,更提出要取消历史的中国有“本部”与“边疆”相对的名称。
顾文受到年轻的社会学家费孝通的质疑。费孝通认为中华民族有多个民族组成,即半世纪后他反复申说的“多元一体”论的雏形。顾颉刚于是作《续论‘ 中华民族是一个’》,宣称否认中华民族是“一个”,只会引起民族内部的磨擦,“予敌人以分化的口实”。他竟诡辩说只有否认什么“五族共和”,内地与边疆存在民族差异,如此正名,才可禁止“变相的大汉族主义之宣传”。于是他说,既然“五族”、“本部”的名目必须取消,也就应将“汉奸”正名为“内奸”。
傅斯年对于顾颉刚“连作两文以自明”,表示满意:“其中自有缺陷,然立意甚为正大,实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惟一之立场。”傅斯年特别赞许顾颉刚对费孝通质疑的长篇反驳,说是费孝通谓“中国本部”一词有科学根据,中华民族不能是一个,“即苗瑶猓猡皆是民族”,那就意味着“一切帝国主义论殖民地的道理,他都接受了”。傅斯年声称,费孝通的质疑,是受其师吴景超的指使,而早年留美获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博士的吴景超,讲民族问题,正是“为学问而学问,不管政治”,“弟以为最可痛恨者此也”(《致朱家骅、杭立武》,前揭《传记文学》)。
然而,历史到底不因政治支配而改变自己。中华民族是历史形成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涵泳五十六个或更多(至今仍有尚待民族识别的族群)的民族,是客观存在。“名者实之宾也”,顾颉刚受傅斯年指点,否定循名责实,否定中国是多民族国家的事实,岂非将中华民族化作空洞的概念?
这样,顾颉刚还不受“政治”欢迎吗?1939年2月中下旬,国民参政会一届三次会议在重庆举行,蒋介石代替叛逃降日的汪精卫任议长,提出《国民精神总动员纲领》。随即重庆的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就转载了《中华民族是一个》全文。顾颉刚“闻之甚喜德不孤也”(《日记》1939年3月4日)。他有理由大喜,既然他的“德”已被蒋介石们认可,仕途还不光明吗?
2009年2月15夜、4月4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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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09-4-19 2:5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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