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报:您的书中有一个概念叫历史心性,您认为羌族村寨中的“弟兄祖先故事”隐含了某种历史心性。“历史心性”这个概念应如何理解?
王明珂:我所称的“历史心性”是指流行于群体中的一种个人或群体记忆、建构“过去”的心理构图模式。某种程度上,历史心性决定了何种历史以怎样的方式被建构起来。
在羌族村寨中,问到他们的“过去”,经常听到的就是一种“弟兄祖先故事”。譬如在一条沟里有三个寨子,你问他这些人是怎么来的,他会说:从前,这里没有人住,后来有三个兄弟来到这里,各建自己的寨子,繁衍自己的子孙;我们就是这三兄弟的后代。或者,相邻的有六条沟,他会说:从前有六个兄弟来到这里,各占一条沟,他们分别是这六条沟的祖先。诸如此类。我们可以察觉到,“弟兄祖先故事”似乎在当地是一种“历史”建构模式。我有另一本书叫《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就是从羌族的“弟兄祖先故事”模式来反思华夏民族的“英雄祖先历史”(比如司马迁创立的“纪传体”就是以“英雄祖先”传记为主体的历史书写)。这是两种不同的“历史”建构模式,实际上,这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历史心性。这两种不同的“历史”建构模式产生于并造成完全不同的社会。在“弟兄祖先历史心性”的社会中,不同族群是对等的、合作的、相互对抗的;在“英雄祖先历史心性”的社会中,其产生的历史记忆﹐比如典范的美国史,说明原来的土著是印第安人,后来“英雄祖先”——“五月花”上的殖民者——来了,他们征服新大陆,后来又来了黑人、亚裔等各种移民,于是在这样的社会中就会有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老居民与新移民等等区分。所以,对羌族的研究提示我们,每种历史都是在特定模式下被记载下来或者说被“建构”起来的。就羌族而言,他们不太会去记那些英雄、征服者和战争,他们选择了遗忘;而人们永远生活在沟里面,几个村寨人群既合作,又区分,又对抗。实际上,在华夏形成的早期,我们的先人也曾考虑用“弟兄祖先故事”这种模式来建立历史,比如《国语》就说黄帝与炎帝是兄弟,但后来这种模式被放弃,炎帝变成了黄帝的手下败将。又比如,记述中国巴蜀地区历史与地理的著作《华阳国志》里写道,人皇兄弟有九人﹐人皇自己居于中州(即中原的华夏),他的兄弟们分居于八方边缘,占据巴蜀的即是人皇的一个兄弟。由此看来,“弟兄祖先故事”的历史叙事模式其实也是很普遍的。我想,川西羌族历史文化资源中最可贵的一部分,就是其“弟兄祖先历史心性”。在今天,它也是中华各民族互称“兄弟民族”这一话语深层的社会文化根源。
读书报:您在书中写道,羌族把大禹、李冰、周仓、樊梨花等作为自己的祖先,这些说法有多少真实性?有何涵义?
王明珂:这些说法的真实性当然不可考了,但其背后的意味却很深长。比如,有些地方的羌族认为周仓是他们的祖先和神,而关羽是汉人的祖先和神。你不要把这看做一种无稽的说法,你要去思考他为什么会这么讲。在中国的民俗故事中,周仓与关羽有主从关系,周仓永远手捧关羽的刀,忠心耿耿地站在后者身边。这个形象很符合羌族人民心目中,“我们是汉人的忠实帮手”这一自我意象。另外,在访谈中,他们对自己民族也很自豪而常自夸。比如,羌族把大禹和李冰视为自己的祖先,就有自视为汉族的拯救者的意味。樊梨花的故事也一样,这是一个异族女子爱上来自文明核心的男人的故事,但对羌族来说﹐它凸显了“羌族是汉族的拯救者”这样的羌族自我意象(唐军得樊梨花之助,才击败了西番)。
读书报:作为一位长期的羌族研究者,您对羌族文化的保护有何建议?
王明珂:我想,对于那些与现实生活已经脱节的文化,即文化遗产,我们当然要尽量地加以收集、保护,然后放在博物馆里、收到书里,乃至数字化后放在网上供大家了解、研究。还有一部分文化是与现实生活密切结合在一起的。对于地震灾区的羌族来说,一个关键的问题是现在如何安置他们。如果整体移民的话,可能会造成一些羌族文化与新环境不相适应,这部分文化也可能变成文化遗产。但我觉得,我们不能为了保护一种文化,而硬要一些人维持原来的生活。所以,一方面要看国家如何安置他们,一方面也要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
《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王明珂著,中华书局2008年5月第一版,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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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 2008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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