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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说的根本之点是:“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或曰:“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 。禹最早见于西周,春秋时又出现了尧舜,战国时又出现了皇帝、神农,秦时又出现了三皇,汉代又出现了盘古。越是后出现的人神,他们的辈分越高或资格越老。这当然是指见诸于载籍的,而不是指原来流传在民众口头上的,没有注意到或没有提到神话的口头原始形态,正是顾颉刚的历史局限之所在。而古史的顺序,则恰恰反过来:盘古最晚出现却辈分最高资格最为古老(是创世始祖),三皇(天皇、地皇、泰皇)次之,皇帝、神农再次,尧舜更次,禹的辈分最小。顾颉刚遵循他所发现的这个轨律,一方面根据神话传说的演化去审视和判断史实,另一方面又反过来根据历史演进去分析神话传说。胡适说,“他这个根本观念是颠扑不破的,他这个根本方法是愈用愈见功效的”。他把顾颉刚的方法概括为四种方式:
(1)把每一件史事的种种传说,依先后出现的次序,排列起来。
(2)研究这件史事在每一个时代有什么样子的传说。
(3)研究这件史事的渐渐演进,由简单变为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地方的(局部的)变为全国的,由神变为人,由神话变为史事,由寓言变为事实。
(4)遇可能时,解释每一次演变的原因。
他说,顾颉刚的主要观点在于研究传说的经历;顾颉刚的方法可以称之为历史演进的(evolutionary)方法。尧舜禹的神话、黄帝神农伏羲的故事等等,都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去研究,研究史事和神话的演进,怎样由简单到复杂,由陋野变为雅驯,由地方的(局部的)变为全国的,由神变为人,由神话变为史事,由寓言变为事实,解释导致每一次变化的原因。
“尧舜禹的地位问题”是顾颉刚最早对古史产生疑窦的问题,也是顾颉刚研究古史进行辨伪的第一个实验性问题。在尧舜禹的地位问题之中,关键又是古代关于禹的观念及其演变。于是他便把禹的“演进史”作为重点讨论的首选。他从古籍的记载中看到,古代对禹的观念是那样的混乱和矛盾:
(1)《诗经•商颂•长发》:“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顾颉刚说,在《生民》一诗里,“作者的意思为后稷始为种植的人,用不到继续前人之业。”也就是说,“在《长发》之前,还不曾有一个禹的观念。”而到了《商颂》里,作者说,禹是一个“敷下土方”、开天辟地的神。据王国维的考定,《商颂》是西周中叶的作品。
(2)《诗经•鲁颂•閟宫》:“是生后稷,……俾民稼穑;……奄有下土,缵禹之绪”。到了《閟宫》,禹已经变成了最古的人,而且是最早的有“天神性”的人王,那个在《生民》里被认为是“始为种植”的后稷,如今不复是“始为种植”者而变成了“缵禹之绪”、继续禹的功业的人物了。
(3)《论语》:“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把后生的人和缵绪的人都改成了他的同寅。
同样,尧舜的事迹也是照了这个次序:《诗经》和《尚书》(除首数篇)中全没有说到尧舜,似乎不曾知道有他们似的;《论语》中他们出现了,但还没有清楚的事实;到《尧典》中,他们的德行政事才粲然大备了。“因为得了这一个知识,所以在我的意想中觉得禹是西周时就有的,尧舜是到春秋末年才起来的。越是起得后,越是排在前面。等到有了伏羲神农之后,尧舜又成了晚辈,更不必说禹了。我就建立了一个假设: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他从《尧典》中的古史事实与《诗经》中的古史观念之间的冲突中,意识到中枢的人物是禹,对禹在传说中的地位特别加以注意,并从此旁及他种传说,以及西周、东周、战国、秦汉各时代人的历史观念,“不期然而然在我的意想中理出了一个古史成立的系统。” 而这个古史系统,概括说来就是“层累地造成的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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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刘锡诚民间文化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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