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大学东方非洲学院读书那几年,是一个穷学生,穷得连午饭都舍不得买来吃。我们几个同学下课后,在学院地下室酒吧沏点便宜(三十便士)咖啡喝,抽上几支卷烟,用热咖啡(有时还有热巧克力)祛除点饥寒交迫感便算了。久而久之,我染上了咖啡瘾,并进而对咖啡的品种也讲究起来。而这些年因参与跨文化研究课题,我多去了法国、意大利几趟,又对expresso情有独钟。在英国喝咖啡,总是慢慢地喝,边喝边品着烟,聊着天。这种享受方式,大抵还是与英国人喝下午茶的习惯有关。喝下午茶,一般得配上点饼干之类的点心,家人或朋友围坐一圈,说说笑笑,不亦乐乎。Expresso这种咖啡则完全不同。这几年咖啡馆在国内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老板们将这个词翻译成“特浓咖啡”、“意大利特浓咖啡”之类,但这个翻译只对了一半。Expresso据说是咖啡的精华,浓度特高,像古时候福建斗茶时泡出来的冒泡沫的功夫茶一样。所以,说它“特浓”,那还真是形象化。不过,expresso的意思却不是浓,而是“快”,表示的是它的快捷饮用方式。与英国咖啡全然不同,盛expresso的杯子,比盛英国、美国咖啡的杯子小得多,点到一杯后,你加进一点糖,用小勺子搅拌搅拌,端起来一口喝尽,不能慢慢品尝。
具体什么原因导致了英美人与欧陆人之间存在的区别?我不了解具体答案,只感到围绕喝咖啡,种族相同的人之间已形成了的莫名的差异,这实在饶有兴味。我猜想,这可能与生活在不同文化中的人怀有的不同心境有关。
文化心态之别,不仅能解释咖啡的消费方式,也许又能解释其他的事项——比如嚼食槟榔之俗。
槟榔,我迄今为止仅嚼过一粒,并从此发誓再也不嚼了。一九九五年六月到九月,我去台湾做实地考察。有位较我小点儿的台湾朋友陪我到处走走。那时他是英国某大学登记在册的博士生,不过大量时间都住在台湾,在一家学术机构兼职。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嚼槟榔。槟榔这种东西,皮微绿,有点像翡翠,它是槟榔树上长的果子。嚼它前,槟榔都已经过制作。制作方法大致是在它中间剖切开,放进一点石灰之属,使它嚼起来产生化学反应,据说这样便能生津解渴。在台湾的街市村庄路边,都有小小的槟榔销售点,它们规模极小,比巴黎卖报纸杂志的小亭子还小得多,前面是用玻璃隔着的,里面坐着槟榔妹,她们穿得很少,有的甚至是三点式。男人前去买,也瞧槟榔妹一眼,而买来的槟榔,都用一种像香烟盒那么大的盒子装着,一般这种盒子,也印刷着性感女性的图片。槟榔与女性肉体的局部暴露之间,到底有何关系?只好猜了。而嚼槟榔被某些台湾人认定为某种“低俗”的生活方式。槟榔被嚼后,与唾沫结合,化成一种红色渣子,不能吞下去,因为有害。在台湾的街道和村庄,地上往往有些红色的污染物,它们便是从人嘴里吐出的槟榔渣子。有台湾朋友跟我说,因为嚼槟榔是“低俗”的行为,所以那些年里这种行为变成了某种时尚。
陪我的那位,开着一辆吉普车,一边与我聊天,一边嚼槟榔。有一次,看着他嘴巴露出的红色渣子,我恶心,于是不禁说道:“槟榔这种东西看起来满怪的,有什么好嚼的?”他立刻逼着我也嚼一粒,说:“这种东西特别好,我每天不嚼,就没办法醒着。”
看来,对他来说,槟榔就像对我来说的咖啡一样,是解瘾提神的好东西。他说着说着,还谈到对我的评价:“人类学家应当是研究‘土俗文化’的,若是不能与当地人一样,那‘参与观察’便不可能。”
受到刺激,我接受了他赠与的一盒槟榔,拿出一颗来,嚼了嚼,顿觉苦涩难忍,吐了出来。后来虽知有了“槟榔人类学”之一说,我还是坚持不再嚼了。他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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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王铭铭的博客 2009-02-15 21:58:29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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