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的传说》就要付梓了,杨建业先生嘱我为他编著的这部非物质文化遗产故事集写序。好多天来我都犹豫未决。原因是,我虽然已有近60个年头的居京历史,却总感觉自己并没有真正融入北京社会和老北京人之中,一向是个客居者,对北京的风土人情和北京的民间文学,不能说完全没有留意,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研究,但却远远说不上那种如数家珍般的稔熟和须臾离不开的那种亲和。近几年来,多少参与了北京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评审工作,对北京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多了几分了解,也陡增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北京开始变成了我的城市。在这本书的集稿过程中,又有幸通读了其中的全部文稿,感到有话要说,所以写序的事,我终于答应下来。
前门和前门大街之于北京,犹于涅瓦大街之于彼得堡。我从年轻时代起就向往彼得堡,但至今也没有造访过彼得堡,我对彼得堡的了解,全部源于果戈里的小说《小品集》,特别是其中的《涅瓦大街》。我相信,凡是念过书的中国人对彼得堡的了解,大体与我一样。涅瓦大街的建筑样式、市容市貌、风土人情等都市文化蕴涵,借19世纪俄罗斯著名作家果戈里的笔而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所认识。前门呢?前门楼子啦,箭楼啦,瓮城啦,大栅栏啦,鲜鱼口啦,五牌楼啦,火神庙啦,通惠河啦,同仁堂、会仙居、独一处啦,刘伯温、徐达、八臂哪吒啦,……中国著名作家中有谁写过让世界记住前门和前门大街的作品呢?恕我无知,我不知道。我们对前门和前门大街昔日那种店铺林立、商贾辐凑、百工丛集、酒肆茶房、戏楼书场的了解,只得求助于前代杂家所著《春明丛谈》的记述:“殷商巨贾,前门大街设市开廛,凡金银财宝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恒日暮不休。”此外,就是 20世纪60年代由金受申、张紫晨、李岳南及当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和各区县文化馆的干部们搜集编辑的《北京的传说》中的寥寥几篇,以及80年代由崇文区文化馆搜集编辑的《崇文民间文学选编》中的那些民间传说。如此而已。
在全球化、现代化的形势下,以口头传承为主要方式的民间文学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农村和城市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急剧衰微的趋势,遇到了空前的传承困境,大都市的衰微趋势尤甚。北京自然也不例外。2005年6月国务院文化部启动了新一次的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北京市18个区县在这次普查中新搜集记录到了一些民间文学作品,但我们看到的数量并不多,所能看到的,仍然还是60年代和80年代所进行的两次调查中所搜集记录的作品,故而目前还很难对今日民间文学的口头流传情况作出科学的评价。当今之世,北京正向着国际化大都市的方向阔步迈进,城市面貌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而民间文学赖以生存和传承的土壤——都市人群、传承环境,都在巨变之中。进入21世纪以来,农民进城务工的人口数量巨增,彻底改变了城市居民的构成。据统计局公布,2006年外来人口达357.3万,占全市人口的1/5;2008年,外来人口将突破400万,占全市人口的1/3.7。人口构成的巨大变化,给传统手工艺的冲击,看来不是很大,有些项目,甚至还因人口的巨增而开辟了市场空间,而以口头方式传播和传承的民间文学则不然。民间文学的传播是有很强的地域性和有赖于一个相对固定的居民群体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汇聚杂处于一地,需要有一个较长时间段和较稳定的居住区,才能逐渐造成民间文学的流传条件和区域。原来的北京居民,“老北京”人口比例逐渐减少,而大多数原来“胡同”里的居民,随着居住条件的改善,陆续分散居住到新居民区的大楼里去了;而郊区的农民,也大多失去了土地,搬进了高楼林立的新居民区,他们的身份正在发生历史性的变化,即正在从农民向着市民过渡,他们传承民间文学的那种自然环境也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电视、多媒体、电脑、手机等信息手段的普及,信息化程度的提高,信息资源的多元化,使青年人对传统的民间文学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兴趣。时代所带来的这一切变化,给传统的民间文学的传播和传承造成了空前的冲击,衰微的趋势使把袄户工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条件与环境的变迁,向我们这一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者提出了问题:如何在现代化飞速发展的大都市环境下保护口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文学?作为试验,崇文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正在做两项工作:一方面,继续对辖区内的口头流传的民间文学进行调查记录(包括记录文本、录音录像、搜集唱本等),寻找能讲传说故事和演唱歌谣的传人和歌手;另一方面,组织作家和有写作能力的文化工作者,把经过评审进入了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参照已有的多种文本、地方志等文献和各种资料,把握项目固有的特性、体现项目的个性,撰写为故事作品,向广大读者介绍项目起源、历史演变、传承脉络、技艺特点、文化内涵等。《前门的传说》,就是这一设想中的一个案例。作者根据已经记录下来的和尚在民间口传的民间传说,参照相关材料,加以熔铸和改写,而成为可供阅读的民间传说的通俗读物。当然,这种改写的大原则,是要遵从民间传说的特点,而不是脱离了民间传说的特点而变成纯文学的创作。民间传说故事与作家文学在文体和风格上是有区别的,我们要认识这种区别,才能把握民间传说故事的特点和神韵,才能做好民间传说故事的改写工作。关于民间故事与文学作品的区别,丹麦学者阿克塞尔·奥尔里克说得好:“现代文学——我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热衷于情节之间各种线索的纠缠。相反,民间叙事文学则牢牢保持它的独立线索。民间叙事文学总是单线索的,它从不回头去增添遗失的细节。”他的这段话,得到国际学界的认可,已故美国学者阿兰·邓迪斯把他的这篇题名为《民间故事的叙事规律》的文章收进了所编《世界民俗学》一书中。(见阿兰·邓迪斯编《世界民俗学》第13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20世纪50年代,作为民间文学采录编辑范例的俄罗斯民间故事集的科学版本,如阿法纳西耶夫的《俄罗斯民间故事集》(三卷集)还没有翻译介绍到我国(直到现在也还没有翻译介绍),那时,我国民间文学界的从业者们,盛赞阿·托尔斯泰改写的俄罗斯民间故事所取得的成功,我国的广大读者,包括小读者,大半也是通过读他的民间故事集,而对俄罗斯民间故事、特别是那些极具民族特点的民间故事有所了解,甚至普及的。应该承认,经过作家的笔把民间故事改编为文学读物方面,阿·托尔斯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作为一个老评论家和民间文学研究者,我希望一方面要以科学的理念和态度,搜集记录现在还流传在口头上的北京民间传说故事,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北京卷》之后,再编辑出版能够标志一个时代的民间传说故事的科学版本;另一方面,也希望以《前门的传说》为起点,推动北京市的民间传说故事的改写工作,并能够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可,能够在读者中得到传播。
民间传说是口述散文作品,包括人物传说、史事传说、地方传说、风物传说、风俗传说、动植物传说等。传说一般都因历史事件、现实事物或人物的触发或多少有事实的影子,但传说是民众口口相传的作品,在流传中,民众以自己的知识、需要、愿望和想象多所增益,添枝加叶,流传的时间愈久、流传的地区距离事实发生的中心区愈远,传说也就愈加远离事实,有的还残留着或附会上一些前代社会的、甚至原始社会的、宗教信仰的观念、形象、习俗等,故传说包含着事实的成分或影子又不等于事实、包含着历史的成分或影子又不等于历史;传说是老百姓口传的、反映了他们的思想、观念、憧憬和愿望的民间文学作品。前门的传说也一样,读者应作如是观。唯此,才能对传说有一个正确的了解。
谨此为序。
文章来源:刘锡诚民间文化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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