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克智”论辩的兴起和传承,在客观上激活了史诗演述的口头传播和动态接受,使这些史诗传承人脱离了各种文本的制约而走向面对面的社群,融入民俗生活的文化情境中,并在特定的竞争机制中不断提高自己的口头创编能力与表演艺术,从而也促进了史诗传统的长期流布和动态发展。然而,在诺苏彝族史诗的研究中,基于表演传统的观察与记录很少得到重视,同时在创作、表演与传承的几个相互联系的环节上,则深深地打上了一道“集体性”的印记,因而对史诗演述人及其群体的关注也几乎在“集体性”的强调中被人们淡忘了。那么,在田野研究中重新揭示文本背后的活形态史诗传统,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取决于我们的实际工作能否让传承人这一创造性主体从文本阐释的历史封尘中凸现出来,能否给予这一特定的史诗演述人群体以公允而客观的评价。本文的第三部分着重追踪两代史诗演述人群体的主体性角色、历史风采与现实状况,并在表演环节上来讨论演述人的传承问题与史诗异文研究的某些学理性关联。
[关键词] 克智─口头论辩;勒俄─史诗传统;格比─即兴辞辩;玛子─史诗演述
[中图分类号] I207.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2(2005)03-0021-08
三、论辩能手与史诗演述人
诺苏彝区的史诗演述与口头论辩活动始终是融为一体的,始终是在主方与客方的对话关系中进行的,史诗“勒俄”的音声传达,不是高坡上行吟诗人的自我独白,更不是山风中飘来的一阵咏叹,用史诗演述人曲莫伊诺的话来讲,“勒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之波嘿”(zzytbbohxip独说)。脱离“克智”论辩去讨论史诗的口头传播,无疑就割裂了史诗传统与其文化生态的内在关联。正是义诺彝区的“克智”论辩活动──一种建立在对话关系中的口头艺术表演形式──使我们在美姑的田野研究中得以对“克智沃布苏”(kenre obbusu 口头论辩能手)和“勒俄沃布苏”(hnewo obbusu史诗演述人)进行同步的实际观察,并建立了进一步的追踪线索,基本实现了这次史诗田野的预设目标:从一位演述人的发现去关注一个演述群体的存在;既将田野跟访的史诗演述人视为一位独立的表演主体来进行重点观察;同时,也从他与他所属的那个史诗演述人群体的关系中来加以考察。换言之,我们通过重点跟访曲莫伊诺这位优秀的史诗演述人及其参与的口头论辩比赛活动,发现了史诗演述人这一特定的传承人群体。而对他们各自的观察和初步的访谈,也逐步深化了我们对史诗传承人群体及其内部的互动、史诗演述者个人的表演能力、创造性潜能,以及对史诗演述的“变”与“不变”,乃至史诗异文等方面的认识和理解。
(一)“克智沃布苏”:口头论辩能手
在义诺彝区,几乎各村落、各家支都有自己出色的“克智”能手。凡遇婚丧大事和送灵活动,人们便选派声誉最高的“克智沃布苏”(kenre obbusu)出面应战。作为赛手,论辩人各自代表着姻亲双方,有一种特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克智”论辩作为竞赛,往往以对抗为前提,以立破为核心,以胜负为终结。虽然论辩比赛通常是作为两个具体主体之间的一种直接对话,辩者的言语行为与表演技能却往往关乎到家支与家支之间的社会互动,关乎到家支的荣誉、家支力量的显示,成为彝人自古相尚的社会风气;而论辩之风也与彝人历来崇尚知识和传统,重视声名与威荣,敬仰贤哲与智者等社会文化心理紧密相关。
论辩是一种独特的言语交际方式。因此,基于这种对话的艺术的史诗演述就有其特定的表演形式。赛手的素质、修养、机智、幽默、知识、仪表、风度、技巧等,也在每一次口头论辩的回合中经受众人的检验和评判,胜者或潜在的胜者往往可以收到立言功成、声名远扬的社会效应。因而论辩成为彝族男子获取美名与殊荣,立身正名于社会的利机。实际上,口头论辩蔚成风气,也与彝人传统中崇尚家支的威荣(onyit bbuuop luow)与追求个人声名(hmindit hmisot)的社会心理有关;获得荣誉与保持荣誉始终是“克智沃布苏”(论辩能手)活跃在民间的内驱力。吉克老毕摩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就以“学史文,比技艺”为题,生动地叙述他年轻时参加“克智”论辩的一些经历,从中可见当时民间崇尚论辩的某些社会心理,同时也说明史诗“勒俄”在其掌握论辩技巧、赢得比赛的经历中显得十分重要。(吉克·尔达·则伙,1990:153-155)
一般说来,“克智”论说过程中有一套俨然如“进攻──防御──进攻”一样的战略战术,有进有退、有攻有防者方能百战不殆。进攻时,论辩的基调须高亢激昂,气势磅礴,有气吞山河、叱咤风云的气魄,犹如风驰电掣般长驱直入,迫使对方防不胜防,无处逃遁。防御时,论辩的调子则须凝重含蓄、深沉精练,稳如泰山,严阵以待,并要注意旁敲侧击,抓住对方的弱点,出其不意而攻之。因此刚柔相济、以柔克刚是赢得胜算的基本技巧。“克智”论辩在其传承过程中,对论辩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我们的观察与田野访谈中人们对“克智”能手的普遍评价基本一致。通常来讲,能够出面代表家支参赛的论辩手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方面的条件:口若悬河、对答如流、巧舌如簧的口辩之才;语言幽默而含蓄、风趣而诙谐;声音洪亮、从容不迫、抑扬顿挫、吐字清晰;知识渊博、博古通今、熟知彝族传统文化中的典故和成语,能够准确地引经据典,善于运用比喻、夸张等艺术手法;思维敏捷、判断力强,善于在瞬息之间抓住要害,随机应变,破击对方。此外,还需“诙谐而旷达”,以开阔的心胸,平和的心态面对激烈的竞争,力免出现恶语伤人的失礼之举。因此,在德艺两方面,民间对“克智”能手们都有比较一致的要求。
从语言技巧上看,克智论辩有着异常丰富的修辞格式。据不完全统计,大体上经常使用的有夸张、比喻、对偶、顶针、对比、比兴、比拟、双关、排比、反复、移就、映衬、层递、拟声、设问、白描、押字、谐声、叠韵、回环、错综、拆嵌、摹绘等,共计20多种辞格。因此,论辩活动本身堪称是彝族口头艺术的荟萃之园,反映了“克智”能手生动、鲜活的口头语言技巧:他们时而平铺直叙,时而设问对答,想像与写实结合得天衣无缝,论说与辩驳浑然无迹,描写奇谲不羁又淳朴厚重,体现出彝族口头传承粗犷、雄奇的民族特色,显示出独特的美学风格。正如“克智”论辩词所说,“到山里去搜寻,或许会猎得成百的獐麂;到水里去搜寻,或许能捕到成群的鱼儿;到泥土里去搜寻,或许能够收获成囤的荞麦;到亲家那里去对说,或许能够听到优美的音词……”这些都说明“克智”论辩能手善于学习、传承、创作和传播本民族的特有言语表达方式、积累了丰富的口头创作经验,并借鉴各种口头韵语歌唱艺能的种种表现方式,进而将民间诗风传统所给予的歌诗禀赋引入到自身的即兴表演和史诗演述中。正是“克智”这一口头论辩传统的长期发展,深刻地影响了史诗“勒俄”的口头传播,也不断酿造出甘醇的史诗琼浆,培育了一代代的口头辩才和史诗演述人。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传承人,他们在诺苏世代相承的口头艺术活动中的当下角色,也折射了史诗演述人这一群体的历史传承与发展状态。
(二)“勒俄沃布苏”:史诗演述人群体
史诗传承人往往是从“克智”论辩者群体中脱颖而出的;而“克智”论辩手却并不一定能成为史诗演述人。这是田野过程中,根据对史诗演述人群体及其各自的表演能力进行现场观察得出的结论。而有关这一结论的推理细节,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随着跟踪曲莫伊诺的参赛活动而逐步变得丰盈起来的,同时也是我们在与上一代“克智”能手的访谈过程中体会出来的:①
曲布嫫:……嘎基到嘎哈,一步一步进行比赛。那么不晓得啥子原因,不晓得是不是懂得勒俄的人不多了吗,婚礼上只说两段三段……就不说了,我现在调查的呢,嘎基那部分还可以,还说得起走;嘎哈那部分,能说的就少了,那么是否“克智”的传统在衰落,你觉得传统是不是在走向衰落?
伟几:他说的时候一知半解,不完整他就说下来,有些么不适用现在,但是他伪装,说假的,说他知道。但真正说起来,又说不起,有些他又不知道。你说了嘎基是克斯,克斯你家说你家凶,我家说我家凶,克依(keyy 大话),说大话耍,你家才行,我家才行,才厉害,说大话,吹。说起来又好听,克斯一般说来是好听的一种。克智有尔比尔吉(谚语格言)的,有克斯(论说)的,我看会耍的呢耍起来时,这种克智还是好听的一种啊。唉,到了嘎哈时说勒俄、布茨,并不那么容易,两个人同台叙说起来,一人说你这是不对的,一人说我哪不对?所以说“勒俄”里面就有柴火子了,② 两个人就叫起来了,互相辩起来,就像要打架的样子。以前没有解放的时候,我在许多地方说过、赛过,我一般不太同别人争论,我说的同别人说的不知道谁的才对,你说的和人家说的不一样,我把自己说的向人家说清楚后,人家也就清楚了。但说起波帕(述源)时,他不清楚,你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后,他也就懂了,所以他就主动承认自己输了。有的人赖账,〈事后〉还说我不如他,怕他,打罐酒请他喝。现在最重要的是,过去我们写的、收〈藏〉的也没有了,还有我们这些善于口辩的人,跟着政府走后,也要忘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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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 2005年第3期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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