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微】
话说到今天,我和宗迪的分歧才算见分晓。两年前就写过一篇题为《超越启蒙主义和浪漫主义——致刘宗迪先生,顺便也致高丙中先生》(原谅把丙中也牵扯进来了)的文章分别发给宗迪和丙中,对宗迪的浪漫主义表示了不同意见。今天宗迪写道:
科学与道德的区分,其实也是一个历史的现象,而非本体论的区别。
宗迪不把科学与道德的分化视为人的本体存在,而认为“天人合一”的境界才是人之存在的本体状态。体会宗迪的意思,本体在时间上是属于历史的,是在人类历史的时间之初的,这样说来,本体是在时间之中的。但是,在我看来,本体不属于时间,本体是在时间之外的,人的本体存在是人的超越时间的存在状态。换句话说,人的本体存在是“无处在又无处不在的”,也就是说,人的本体存在永远是人的当下存在。正因为人的本体存在是人的当下存在,所以,宗迪才有可能唤回古人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但其前提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在时间之外的,但若此“天人合一”的本体存在亦在时间之中,那么此“唤回”就绝非原样的唤回,而是在历史中、在时间中的否定之否定的综合。
就本体存在是人的当下存在而言,我们必须正视人的“被抛入”的存在状态。套用马克思的一句话:科学与道德之分,尽管是“历史的结果”,但我们已不得不将其视为“自然的前提”。也就是视“分化的生存”为我们“被抛入”的存在状态。如今,我们已难以摆脱二元思维的方式,历史已经走到这一步,世界已经发展到这一步,科学与道德的二分已经严重侵蚀着人的本体存在,对此分化的存在状态,我们只能接纳、容纳而不能拒绝、拒斥,只能转换而不能视而不见。但是,接纳、容纳和转换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在民俗学中贯彻这种二元论姿态”,正如宗迪所言,“我们现在正应该对民俗学的这种与生俱来的二元论先见进行反思”,但是,也正因为“与生俱来”,正因为“先见”,所以“分化的生存”才被人们误认为是人的本体的存在,而遗忘了它在历史上、在时间中的起源。
民俗学今天所应做的工作,就是对人的这种非本体、非本真的存在状态加以反思性的批判,从而发掘出更具奠基性的存在根据,但这种更具奠基性的存在根据并不在古代而就在人的当下的内心。回到人的当下的内心,就是回到人的绝对的本体,回到科学与道德分化以前的本体,也回到“天人合一”以前的本体。“以前”的意思不是时间的“以前”而是逻辑的“以前”,而逻辑的“以前”就是“当下”。而当下的意思是说:超越时间的存在。也正是因为人能够超越时间而存在,宗迪才能够“人同此心”地同情、理解古人,而不是妄用今人的眼光任意地曲解古人。我想,宗迪在做《山海经》研究时所怀抱的正是这样的希望。
就民俗学是一门以发掘人的本体存在为旨归的学问来说,民俗学不是古代学,也不是现代学,而是超越历史、超越时间的“当下学”。民俗学之能够成为超越历史与时间的“当下学”,不在于新民俗还在不断地产生,而在于民俗学的终极关怀没有停留于民俗现象(对此民俗现象当然可以使用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像爱东所做那样),而是追问民俗的“物自身”,而民俗的“物自身”则不是科学的方法所能够加以探问的,民俗的“物自身”只能在所有民俗中人在相互对话中加以体验。
总之,无论科学与道德的二分,还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都不能算是人的本体的存在方式,如果把这些存在方式也看作是本体,那就又要在此本体、本真之上再找出“更具奠基性”的“绝对本体”,逻辑上也许不误,但本体就是本体,再分什么相对本体、绝对本体,徒增混乱。“合一”、“二分”都是人生的现象界,并没有踏入本体界的人生。
【刘宗迪】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更没有打不完的官司,这场官司打到现在,达到了一定程度的视野融合,但各方的分歧依然存在,看来最终是无法分出个谁是谁非、你死我活来,而参与的各方好像都已经显得意兴阑珊了。
俗话说:真理越辩越明。看来这话并非全对,有时候可能恰恰相反,真理会越辩越糊涂,许多原本看来天经地义、不言而喻的常识、概念、道理和真理,经过辩论,往往反倒变得疑窦重重,令人困惑了。其实,让原本不成为问题的东西变成问题,激发人们进一步的思考,而不是给出一个明确无疑的标准答案,也许才是学术论辩的真正趣味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讲,这场论辩尽管可能草草收场,但也算达到了它的目的。如果这场笔墨官司能够让学术同仁们提供一些继续言说的话头,深入讨论的线索,我们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即使打官司各方的屁股上白白挨了些板子,也心甘情愿,就算给中国的民俗学事业做些力所能及的牺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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