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提起梁祝故事,可能会以为“化蝶”就是该故事的唯一结尾。实际上,民间的口头叙事从来没有定本,它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滋生新奇情节的可能,总体上表现为无限的丰富多样和生命树般的枝繁叶乱。但是,它又不同于完全的混沌,正如顾颉刚所说:“虽是无稽之谈原也有它的无稽的法则。”[1]本文所要讨论的,正是这些“无稽的法则”:
1.以梁祝故事的结尾方式为个案,探讨故事生命树的生长机制,并借以证明民间故事形态多样化的合理性。
2.讨论是哪些因素在作用于梁祝故事,使得“化蝶说”能够在枝繁叶乱的故事生命枝中一枝独秀。另外,假设这些因素存在,它们又是通过什么机制作用于整体和部分的?
正如广义进化理论所揭示的,虽然个人的行为举止部分受到各种规章制度的指导,或者受到当下语境与心境的影响而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但从总体上看,最终形成的秩序却呈现为一种有序的自然现象。所以,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社会文化的演变规律“与生物种群、进化枝或生态系统是很相像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自进化系统,它有紧随危机性紊乱之后稳定在一个可能的平稳状态上的能力。”[2]基于把故事生命树视为一种“自组织”的思路,本文试图抛开对于具体的、个别的故事文本的研究,站在统计分析的角度,把采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各种梁祝故事视为均质文化平台上的“故事集合”来展开讨论。
一,故事生命树的生长方式
可考的最早确切记载梁祝故事的文本是南宋乾道五年(1169)张津《四明图经·鄞县》:“义妇冢,即梁山伯祝英台同葬之地也,在县西十里接待院之后,有庙存焉。旧记谓二人少尝同学,比及三年而山伯不知英台之为女也,其朴质如此。按《十道四蕃志》云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即其事也。”[3]
故事的起源与流变并不是本文所关心的。上述所要说明的是,在张津的年代,故事的结尾也还仅止于记载祝英台有义妇之名和梁祝二人“同冢”——这是梁祝故事最原始的结尾,没有多少传奇色彩。
至于祝英台为什么会得到义妇的封号,她与梁山伯是否情人关系,他们为何未婚同冢等问题,张津及其它载录者均未作具体说明。也许当时民间已有相关传说,也许成熟的情节尚未产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简单的记载留下了许多的疑问,情节中的每一处不完整或者说每一个疑问都会成为一个“缺失”。在民间叙事中,只要存在缺失,就一定会形成“紧张”,每一个紧张都必须引进一种或多种新的母题链来加以消解[4]。本文将这一增加母题链以消除紧张的过程称作“补接”——嫁接新的母题链,弥补原有情节的缺失。
到了明清两代,见于文字记载的梁祝故事骤然增多,故事情节也丰富起来。如翟灏《通俗编》借托《宣室志》云:“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知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5]。
原本简单的同冢核心已经演绎出了比较完整的情节。但是,翟说一方面弥补了同冢说的缺失,一方面却又造成了更多新的缺失。从故事逻辑上来说,新的缺失包括:梁祝同窗两年,祝是如何瞒过梁以及其它同学的?祝英台为什么单单爱上梁山伯,而不是其它同学?他们之间有什么默契?祝英台如何在男人堆里保持她的贞洁?梁山伯病故与祝英台有没有直接关系?祝投梁墓之后,祝的未婚夫马某将作什么反应?等等,新的缺失必然引起新的紧张,而且又将要求补接更多的母题链来消解这些紧张。
事实上,对于“梁祝有何干系?为何同冢?”等情节缺失的弥补方式并不只有翟说一种,如果把最原始的“同冢”叙事所形成的缺失当成我们讨论梁祝故事结尾生长方式的第一步,那么,我们从现当代流行的大量的梁祝故事中可以看到,民间叙事在解释同冢的原因时,补接了“英台投墓”、“死后合葬”、“择女阴配”等多种母题链[6]。
关于“阴配说”。浙江鄞县、慈溪等地的说法是,梁山伯为官清廉、积劳成疾,最后死于任上,或是私开粮仓赈灾被斩,当地百姓苦其生前尚未婚配,就为他觅得一才貌相当的早逝烈女祝英台,将他们阴配同冢,而梁祝生前可能并不相识[7]。另有一种说法是,后人在为梁山伯掘地造墓的时候,从墓地挖出署名烈女祝英台的墓碑,于是顺水推舟将他们阴配同冢[8]。这类传说是建立在梁祝本不相识基础上的母题,当它封闭地解释了同冢的原因之后,在逻辑上没有形成可供进一步发挥的情节缺失,也就失去了进一步推动情节发展的生长动力,没有补接新母题链的必要,也就没有能够广泛流传。
“合葬说”各地都有,但并不盛行。山东济宁的说法是,梁山伯葬后,祝英台哭死在梁山伯墓前,“世人感念祝英台的情义,经多方商议,决定把她和山伯合葬。”[9]浙江宁波的说法是,“人们为了纪念梁祝保境安民的功德,就把他俩的墓迁拢,合葬在一起。”[10]而河南汝南一带则称祝英台殉情以后,“嘱家人葬于梁山伯墓东边,……隔路相望。”[11]合葬说分割了从死到葬的时间,中断了情节高潮,而且偏离了“裂墓、投墓”这样的神奇叙事风格,采用了纯写实的叙事方式,无法补接神奇再生母题,也很难生长出其它新的母题,因此,从叙事逻辑上只留下了“后人进行纪念”一种合理的生长可能。
以上诸说中,情节缺失最多、最神奇、最开放的母题是“投墓说”。我们暂且抛开其它诸说,回到翟灏“投墓说”的故事路线上,继续我们的讨论。
源故事补接祝英台投墓这一母题后,可能产生两类缺失。
一是逻辑缺失。如果在情节整体的叙事逻辑上,还存在不能自圆其说的细节,形成了需要进一步解释和说明的可能性,我们就认为这一情节存在逻辑缺失。比如在祝英台投墓之后,我们可以这样问:祝英台的投墓行为是否具有合理性?为什么一个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定终身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还能被旌表为义妇?祝英台投墓之后,双方家庭,尤其是祝的未婚夫马某将作什么反应?等等。
二是情感缺失。民众的情感是一种集体的评价性机能,它对某一情节的展开或者结局是否感觉满意,主要取决于该情节给它带来的是审美的愉悦还是缺憾。如果有某一阶层或某一类群体认为该情节不能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那么,我们就认为这一情节存在情感缺失。民众的情商基本上适合用“木桶效应”[12]来解释,它总是向着该集体中情商最低的个体靠拢,所以民间叙事往往是感情极为强烈、爱憎极为分明的,主人公的行为以及行为的后果也常常是非理性的。“投墓”作为一出爱情悲剧,美的事物遭到毁灭,自然会在民众心理上形成情感缺失,造成紧张,这种紧张必须得到消解[13]。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逻辑或情感的缺失都会形成紧张,需要补接新的母题链以消解这种紧张,而不同的传播者会选择补接不同的母题链。因此,人群类别的多样性决定了补接并不特别地朝向某一个方向,而是朝向几乎所有可能的方向。这些方向的不同可能由他们知识结构或审美趣味的差异所决定,也可能由于别的原因,但这不是本文所关心的。本文只是想说明,任何一个成熟的故事,在其生命树的每一个枝节上,只要存在缺失,就有机会补接尽可能多样的母题链,枝枝叶叶,朝着最大限度的混乱和无序发展。
由于本文只讨论故事的结尾,因此,在投墓母题派生的所有缺失中,我们只选择其中一个点进行分析,在这一缺失点上补接的众多母题链中,只选择其中一枝进行追踪。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杂乱无章的枝枝蔓蔓中理出一根枝条,进行单线追踪,以保持写作思路的清晰。现在,我们所选择的缺失点是:马某在未婚妻投入别人墓地之后有何作为?
按照故事逻辑,我们可以尽最大可能去设想补接这样一些母题链:1,掘墓寻人;2,回头找亲家或仇家算账;3,追至阴间与梁山伯再度展开夺妻之战。事实上,不仅我们所能设想的这些母题链都在民间叙事中真实地出现了,而且还出现了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母题。
在本文写作所依据的102个现当代梁祝故事中,共有41个故事涉及投墓这一母题(其中《观音寺结缘》没有出现马某这一角色),它们分别补接了马某的6种可能行为(即6枝母题链,其中有2个故事同时具有2,4两链):
母题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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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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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掘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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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阴府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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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化身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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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吓成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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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殉情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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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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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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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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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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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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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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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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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6枝母题链基本上穷尽了我们可以想象的马某的所有可能行为[14]。在2-6这五枝母题链上,每枝都可能出现一处或多处缺失,每一处缺失又可补接多枝母题链。
根据本文的单线追踪方案,我们选择文本较多的第2枝母题链“掘墓”来讨论。
掘墓之后,又产生了新的缺失?比如:掘墓发现了什么?或者,掘墓的后果是什么?在我们所讨论的这10个文本中,这一缺失又被补接了4枝母题链:
1.蛇护墓穴,吓退掘墓者。如所见为“两条大蛇”或“数不清的大蟒蛇”,马某被吓退或者吓死[15]。
2.马某找到尸骨,打击报复。“他掘开坟墓,找到许多尸骨,便四下抛散,不料那些尸骨重新聚拢在一起。”[16]
3.梁祝发生尸解。如“只见两块青石板,其它一无所有”、“不见尸体,只见两个白色的鹅卵石”、“墓掘开了,里面只有两块粘在一起的石头”[17]。
4.梁祝化为双飞物,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如“那白蛇、青蛇双双腾空驾雾飞去”、“两只鸳鸯鸟从里面飞出”、“只见得一双白蝴蝶飞出”等[18]。
凡是出现链1的,掘墓者被吓退,该情节的逻辑缺失得到封闭,故事在逻辑上失去了进一步生长的动力(但并不排斥情感缺失的存在和被补接的可能性)。链2出现悲剧主人公的尸骨,这是需要被安置的遗物,情节出现缺失,显然必须补接新的母题链。链3是尸解母题,这一母题是否形成缺失,我们将在后面继续讨论。链4在逻辑上和情感上都得到了封闭,但是,根据民众情商的“木桶效应”,这一情节在情感上还有进一步生长的可能,比如在有的故事中,梁祝在另一世界得到幸福还不能满足民众的心理需求,他们还要求对妨碍了梁祝爱情的马某进一步进行处置[19]。
我们选择链3即“尸解”母题来讨论,链3共有4个文本。
1.如果讲述者把“尸解”母题理解为主人公已经飞升,那么,石头就成了没有意义的单纯的石头,从故事逻辑上看,情节已经封闭了。这样的文本只有1个,故事把尸解与化蝶拧在一起,并且说明“这时才知道那一双白蝴蝶,就是它俩的化身。”[20]两块青石板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道具,无须进一步交待。
2.如果讲述者认为石头本身就是梁祝的化身,那么,石头的归宿就必须有交待,故事生命树还将继续生长。这类文本有3个。
首先,马某会选择对两块石头进行处理:马某试图分开(或砸坏)两块石头,但怎么也分不开(或砸不坏),最后马某把它们分别丢到河的两岸(或坡的左右),终于把它们分开。
“分开”是一种明显的缺失,一定要补接一个有关“结合”的母题链才能消解这一紧张。在这3个文本中,《英台作诗托终身》和《英台姑娘和山伯相公》说两个石头最后变成了两棵树(或竹),根连根,桠对桠(或缠在一起)。其一补接了马家砍竹子,村里人又用以造四弦琴的母题链;另一则补接了马某被气死,死后变成掩脸虫,后人在两棵树的地方开展纪念活动等母题链[21]。《竹篾箍桶永久紧》说两块石头分别变成了杉和竹,人们把杉树做成木板、把竹做成篾,用篾来箍桶,这样,它们又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就我们所追踪的这一根枝条来说,几乎在每一个环节上都穷尽了它的生长可能,最终必然生长为整个故事生命树的一个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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