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桂清、农学冠将《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置于大的文化背景下考察的做法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笔者却不赞成他们把《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与“飞头”传说联系起来。
“飞头”传说在我国古代文献中常有记载。《搜神记》卷十二载:“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其种人部有祭祀,号曰‘虫落’,故因取名焉。吴时,将军朱桓得一婢,每夜卧后,头辄飞去。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以耳为翼,将晓复还。数数如此,傍人怪之。夜中照视,唯有身无头。其体微冷,气息裁属,乃蒙之以被,至晓头还,碍被,不得安,两三度堕地,噫咤甚愁,体气甚急,状若将死。乃去被,头复起,傅颈。有顷和平。”[12]《搜神记》中云南方有“落头民”,并称吴时将军朱桓婢女即是此类人种。此后,《新唐书》又有记载:“有飞头獠者,头欲飞,周项有痕如缕,妻子共守之,及夜如病,头忽亡,比旦还。”[13]《新唐书》也是讲獠人即南方少数民族中有飞头之人,夜间头飞,早晨头还。《赤雅》卷上“飞头獠”条载:“飞头獠,头将飞,先一日头有痕匝,如红缕,及夜状如病,头忽飞去,须臾飞还,其腹自实,其觉如梦,虽僚不知也。予尝入石袍山涧中,偶见二头,一食蟹,一食蚓……獠俗贱之,不与婚娶,欲绝其类。”[14]《赤雅》著者所云更为离奇,竟自称在山涧中曾亲眼目睹两“飞头”觅食,言之凿凿,似不容怀疑。“飞头”的传说不仅流传于我国,在其他国家也有流传。《西洋番国志》中的《占城国》条云:“其国家有人家妇人,呼名尸于只者,惟以目无瞳人为异。夜寝时头能飞去,食人家小儿粪尖,则妖气入儿腹必死。其头复回本体,相合如旧。曾有人能以妇人之体移置他处,其妇宜死,但知人家有此妖异不报官者,罪及合家。”[15]这里讲该国有被称为“尸于只者”的妇人,以眼睛里没有瞳人为外貌特征,夜里头能飞去,飞回后则“复回本体”,“相合如旧”。占城国系今印度某地,可见古代印度一些地区也有“飞头”型传说流传。
从上述文献中记载看,传说中的“飞头”之人大都系“獠”人,即今南方少数民族,这很容易让人认为“飞头”传说来自南方少数民族地区;“飞头”传说中的主人公,头和身子分离而无碍于生命,可谓头断犹生,这一点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的英雄们也颇为相类。覃桂清、农学冠就是因此而把“飞头”传说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联系了起来,然而在笔者看来这种联系却未必存在。一者,我国文献中记载的“飞头”之人虽都系獠人,然而此类传说却未必就是产生或流传于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从传说叙述中带有的歧视性的语气来看,此类传说却很可能产生于我国古代的腹心地区,反映了我国古代腹心地区的民众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的想象性认识,其中不乏对少数民族的偏见或妖魔化的成分。二者,“飞头”传说中的主人公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的英雄虽同样是头断不死,但一个头断是“自然”的生理现象,一个是暴力所为,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其次,从文献记载看,传说中的“飞头”之人被人“贱之”或视为“妖异”,是受人歧视的,就此来看,他们亦不可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受人敬仰的英雄同日而语。总之,笔者不同意将《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与我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飞头”传说联系起来。
文学的“原型批评”派认为:“神话和仪式是滋生文学结构模式的温床”,在神话体系消亡之后,“神话体系的中心线索仍会由每一时代的诗人们再创造出来”,人们总是利用神话原型,表达“本来不可表达的东西”,理解“不可理解的东西”。[16]就文学“原型批评”派的观点来看,覃桂清、农学冠从文化学视角对《莫一大王》型传说的研究并非没有益处,《莫一大王》型传说与我国文献中记载的“飞头”传说的联系虽不成立,但其并不一定没有一个与之相关的原型。他们的研究给我们以启发,引导我们去进一步寻找与《莫一大王》型传说有联系的古代神话或传说。
通览我国古代的神话、传说,笔者以为《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记载的《刑天与帝争神》的神话很有可能是《莫一大王》型传说的原型。
《刑天与帝争神》的神话在《山海经》、《淮南子》等古代文献中都有记载,《山海经·海外西经》中云:“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于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17]《淮南子·坠形训》也有类似记载:“形残之尸,于是以两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以无梦,天神断其手,后天帝断其首也。”[18]有关刑天的神话大意是讲,刑天与帝争夺最高神的位置,被帝砍了头,他的乳变成了眼睛,脐变成了嘴,仍手执兵器与帝争斗。袁珂认为,此处的“帝”是黄帝,“刑天者炎帝之臣,或炎帝之后也”,[[19]]所谓“与帝争神”,是他在蚩尤失败后,“去和黄帝争个高下。”[20]而炎帝一向被看作是东夷及南方少数民族的祖先,因此,我们认为刑天有可能是古代南方少数民族崇拜的神,关于褒扬他英勇不屈的斗争精神的神话也就很有可能是产生或最早流传于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因此,《莫一大王》型传说与《刑天与帝争神》神话也就有了产生联系的可能。再者,刑天断首后,仍“操干戚而舞”,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头断犹生。就此,我们认为《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很有可能与《刑天与帝争神》神话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其次,如果就《莫一大王》型传说与《刑天与帝争神》神话作整体上的比较,二者之间就会发现更多的相似:莫一大王与刑天,一个是与皇帝斗争,一个是“与帝争神”,都是与最高统治者进行斗争;他们都在斗争中失利,被最高统治者砍头;都是头断仍生,战斗不已。刘城淮说:“刑天失去了首级,可并没有死去,也没有放下武器。他‘猛志固常在’,坚持着战斗,不达目的,绝不甘休。这种不怕牺牲,永不屈服,韧性斗争,誓夺胜利的英勇行动和伟大精神,高度地概括了奴隶们的英雄行为与崇高品德,真可惊天地而泣鬼神。”[21]刘城淮高度赞扬了刑天不怕牺牲,永不屈服的斗争精神。我们以为刘城淮对刑天的赞誉完全可以用之于《莫一大王》型传说中的英雄们,他们断首不死,死而不已,化生为兵马、化生为蜂,与最高统治者进行着无休止的斗争,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看作是神话英雄刑天的影子,把他们的传说看作是对《刑天与帝争神》的神话的再演绎。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覃桂清、农学冠所说的《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情节与我国文献中记载的“飞头”传说的联系是不成立的,而该传说情节与《刑天与帝争神》神话中的情节却很可能存在联系,不仅如此,通过对《莫一大王》型传说与《刑天与帝争神》神话整体上的比较来看,《刑天与帝争神》神话很可能是《莫一大王》型传说的原型,《莫一大王》型传说很可能是在《刑天与帝争神》神话的基础上的再演绎。需要说明的是,覃桂清在《试论莫一大王的“飞头”》一文中也涉及到《刑天与帝争神》的神话,但可惜的是他未有就此展开充分的论证,而是把论证《莫一大王》型传说中英雄断头不死的情节与“飞头”传说或猎头习俗的联系作为了重点。
如前所述,《莫一大王》型传说在岭南地区各民族群众中有很大影响,对它及与它有关的民俗文化现象的研究有着重要意义和价值。今某不揣浅陋,就《莫一大王》型传说与我国文献中记载的“飞头”传说的关系,及《莫一大王》型传说的神话原型问题略陈一己之见。某知之甚少,心笨笔拙,文中难免有不妥之处,诚望覃桂清、农学冠先生两位先生及各位方家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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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陈金文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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