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海德格尔对时间的重新解释,立足于把“此在”(Dasein,法文étre-là)哲学史讨论的“存在”概念区别开来,具体说,时间的“此在”不同于庸俗的或钟表上的时间。利科说,这里有对胡塞尔“在场”的形而上学的批判。海德格尔放弃了把心灵的时间与世界的时间对立的立场,“此在”不是心灵,而是被我们惊奇地发现(由于运气、缘分、偶然性)“就在那里”的“存在状态”,海德格尔试图在简单的心灵与物质要素之外讨论问题:自然与“此在”不是对立的关系。因为世界本身成为构成“此在”的时刻。在世界,面向一个什么样子的世界呢?这是分析“此在”的出发点。《存在与时间》用了将近200页分析“在-世界”——“此在”的结构。注意,这里首先提出的,是“在-世界”的空间性问题,尔后才是时间性问题。海德格尔试图用提出新问题(“此在”)的办法,超越上述奥古斯丁与亚里士多德之间在时间观问题上的对立,用“此在”动摇单独物理的或心理的要素,当然,也包括对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的超越。“此在”的野心和疑难在于如何解释“时间的内意识”如何也是“客观的时间”。这个任务是用“在-世界”的结构完成的。
胡塞尔曾经试图让时间本身显现出来,利科评价说,从《存在与时间》第一页开始,海德格尔就让胡塞尔的愿望破灭了,因为海德格尔要“忘记存在”:虽然海德格尔肯定“本体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但同时,现象学只有作为诠释学才是可能的(这有点象上述“后退”现象)。海德格尔继续了胡塞尔的事业,当他忘记胡塞尔的意义理论时,他在对自己老师提出的“存在”问题加括号。正是在这里,现象学事业不是“显学”而是“隐学”:胡塞尔曾经在对自然态度中世界的“存在”问题加上哲学(现象学)态度的括号后,敞开了(使其显现出来)现象学的(生活)世界。现在,海德格尔接着说,还要摆脱胡塞尔能直接看见的“现象”,因为还有被藏起来的东西,要继续“敞开”的事业。怎么“解蔽”呢?这就是海德格尔式的诠释学的任务。从此以后,从前关于时间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的两难困境,要在现象学的诠释学道路上得到解决:“看见”对“理解”(解蔽性质的诠释)让步。
忘记原来的存在与敞开被遗忘了的存在(“此在”)是相反相成的,象是一枚硬币的正面与反面。“此在”的时间诠释学把语言问题提到重要位置,就是要冒着不被人理解的风险创造新词,或者给日常用语以新的含义(海德格尔从德语的历史中获得灵感,这对拥有同样丰富的语言遗产的中国哲学家不啻一个启示),让词语旧含义延伸、转向。海德格尔使词源学成为哲学意义上的,和哲学翻译意义上的——因为他诉诸的词语极难或不能被翻译为德语之外的语言,这正是“此在”的重要含义(在这个意义上,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现象,因为Dasein没有准确的汉语对应词)——当海德格尔把最简单的日常时间用语(过去、现在、将来等等)只是作为词本身加以分析时,这种诠释学的转向就已经发生了。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意义上的诠释学试图逃离这样的选择:要么是一种直接的直观,它是哑的,就象在康德那里,先验直观对时间本身什么也说不出来;要么就是一种间接的阐述,但却是盲的,时间本身不能被看见。
利科说,海德格尔在时间问题上有三个贡献:首先,时间问题是在“焦虑”(souci,忧虑、操心、牵挂)结构中得以展开的;其次,时间三维度——将来-过去-现在的统一,是一种非静态(ek-statique)的统一,有一种非停滞的(ek-statique)来自这三维度相互包含的相互流露;最后,这种时间统一体的展示暴露出时间结构就象是层状的,有等级的。比如“时间性”(temporalité)、历史性(historialité)、内-时间性(intra-temporalité)。这三个方面,包括它们的困境,是串联在一起的。[36]
海德格尔要让真正的时间结构与焦虑的结构连接起来,它的直接意义,就是使时间问题摆脱了传统的认识论,把时间问题的重心,放在存在的方式上:存在以被抛弃的方式流落在世界上——它的含义,远比表面上要深刻得多——它有怎样的结构呢?“遭遇”,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甚至“一下子”本身就已经是遭遇,这就是“此在”的状态。“此在”应该在焦虑的结构中,为“遭遇”而操心,因为“此在”并不在场(présent),因为“此在”之在世面对的是自己的“界限”,也就是“死”,萨特说是虚无。一种不可转移性、无法沟通性(这种“遭遇”的连续性,或者称作“一下子”接另“一下子”是令人震惊的或全部是创造性的景色)。如果被翻译成“此在”的Dasein表达了“死”总是最切己的,别人无法代替的特征,那么,这是一个成功的翻译。当然,这种最本真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降临”。一种形象的说法,就是“死”不是“此”,而是“彼”,所以,是否把Dasein翻译为“彼在”或“异域”更恰如其分呢?我坚持这个翻译,所以我以下灵活地使用一些边缘性词语说明Dasein的生存状态,我还可以称它为“异在”。总是别的东西,人性总在超越自身。当然,也可以说,“死”既不在“此”,也不在“彼”,而是彼此彼此,Dasein总在周而复始地死和生。如果说死的可能性“不是必然的”,那是说死的降临(距离人最远的同时也是最近的)是偶然的,死的方式是不相似的等等情形。把“彼在”与其他所有存在状态区别开来的结构是怎样的呢?这个结构竟然是在对焦虑的诠释中展开的,是在本体论意义上最初显露出来的“精神”状态。“彼在”不是一个概念或观念,因为它并不准备回答来自传统认识论的问题,它处理同时是最远和最近的“隐”或“还不在”这样的问题。这种看不见却又随时准备显露的“彼在”比看得见的东西更为真实,听不到的声音比听见的声音更真实,赤裸比遮蔽更真实。
海德格尔超越了奥古斯丁“时间的三维一体”,甚至也不是胡塞尔的滞留-前瞻。“海德格尔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在焦虑本身中寻找在将来、过去、现在中的复数时间原则。”[37]“焦虑”的问题不是立足于看见,而在于理解或解释。这种说法甚至有点象康德,“焦虑”被说成是理解其他经验的前提,或者说,是其他经验之所以可能的条件。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都对寻找传统说法之外的其他“可能性”感兴趣,要对别的可能性展开论述。海德格尔式的焦虑,就是可能性的新缺口,他不说“将来”,把“将来”换成别的词语——降临、遭遇、一下子,等等——但显然传统时间问题中的“将来”对“彼在”非常重要。在“焦虑”的时间结构中,全程都有“彼在”陪同,这个链条是由消解对“要来”的“预料”网络起来的,或者说,“彼在”总在意料之外。从词形看,Dasein中的Da,就是法文étre-là中的là,中文中的“那儿”或“这儿”,把它们加上副词前后缀Da和là,用副词转化名词,即用“怎么”代替“什么”的提问方式,化“内容”问题为“形式”或“方式”问题。传统时间观只把“未来”当名词使用,而海德格尔说同样的意思(Zu-kunft)用法文表达,是àvenir(就来),副词à是表达不确定方向的(后来德里达把它说成是“降临性”,“那儿”或“这儿”可以来自上下左右,防不胜防。从中导出了它能看见你,而你看不见它的幽灵性问题)。同样,在表达式àvenir中,动词venir由于副词à的加盟而有了新的信念。但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这全部的哲学创新,竟然靠的是在词语本身上“玩花样”,词语本身或诠释问题被提到首要地位,这也改变了做哲学的方式。对传统本体论的摧毁竟然体现在副词对实体名词本身的增补或置换,这是文字游戏吗?在以上的意义上,也可以说海德格尔式的Dasein以及“焦虑”是副词(或方式)意义上的“生存状态”。距离最近的可能性,就是在焦虑中时刻降临着的东西,生成就是降临,降临就是生成。
利科说,依据海德格尔以上立场,可以揭示出有一些罕见而又密切的关系,在时间的将来、过去、现在中相互蕴含着。比如,通过“将来”牵连“过去”而忽略了当下的在场,换句话说,“将来”和“过去”都与“现在”无关。但是,“现在”时刻,曾经是奥古斯丁和胡塞尔时间分析的中心。这里究竟有怎样“罕见而又密切的关系”呢?因为人们没有看到,未来到过去之路,并不是人为的或从外部加诸的连接,而是本真的连接,因为“已经是”(,现在完成时态ayant-été)只有被“就来”呼唤时才显现出来。换句话说,对“就来”欠着情,有义务感激“就来”的东西(象是一个奇迹)——后来,德里达从这里发展出关于正义、朋友、款待、友谊政治、法律等问题上的见解——因为它是在我们无依无靠中唯一能“依靠”的东西,是在没有关系中建立的关系。海德格尔说,“真正的‘要来'就是真正的已经是的‘彼在'(Dasein)。”[38]“已经”是来自“就来”吗?是要切断“已经”和“过去”的连接吗?“已经”总是和“未来”建立连接并且因为“就要来”的开放性而使“已经”实际上是不确的吗?能用这样的立场重新解释历史吗?这里有诠释学意义上的不对称性,或者叫作诠释失去了原点,找不到相对应的意义。那么,“现在”如何呢?“现在”是一种牵挂状态:现在出场的,是使得或产生出来,而不来自复制一个原本,相遇的就是随手抓住的。这就是“就来”。所有的“已经是”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使得可能”的,总是一再为新的生存状态。是动名词或用动词代替名词的生存状态。
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时间是自己所不是的东西,在人们原来对时间的理解之外。时间不再是一条线,而是处处受阻,于是形成差异的结构,若四散状,精神也随之弥散,“就要来”的多样化。这恍惚又回到了奥古斯丁的“膨胀”。邻接短时间与长时间。海德格尔也想陈述一种彼此外在的“现在”之连接,并且因为这样的“彼此外在”而使这样的连接或持续显得神秘。时间“分等”,意味着时间(阶段)与时间(阶段)没有关系,或者只有一种“没有关系的关系”。有远与近的时间,所谓“外”的时间,就是离开原来的时间。海德格尔强调“死”与“生”,即时间有“开始”与“终点”。他重视时间如何“出生”的问题,就象他重视“死”(德里达是否从中汲取了“在两者之间”的思路呢?)利科说,这正是“彼在”(Dasein)的生存状态。表现在陈述上,就是说未曾被说过的话,害怕掉入已经死掉了的陈述方式,更加重视“怎么说话”的问题。有出生的“现在”和“死亡”端口的“现在”,这两个“现在”能邻接和叠加在一起吗?根据海德格尔的态度,最近的同时就是最远的。早在奥古斯丁那里,就提出了时间膨胀或铺开时间的问题。
“出生”,就是一个过去不曾存在的事件,就象“死”是一个还不曾发生的将来事件。牵挂什么呢?是生死不停顿地轮流,而“焦虑”或“牵挂”(应该理解为海德格尔式的“现在”状态),则是一个“虚无”(隐、异域)——因此,才谈得上牵挂的问题——“虚无”或牵挂或“现在”这个“时间间隔”被分开的两端(“开始与结束”或“出生与死亡”)分开和连接。活着或生命就处于这两端之间,其中活跃着“彼在”(Dasein),这里有意义的埋葬与复兴。当历史从这样的“彼在”获得诠释,历史就有了新的量度:如何看待历史记录中的“知道”呢?知道“不知道”!因为有历史化了的“彼在”,这使历史研究有了新意——历史竟然可以从“将来”(就来)的时间获得诠释,是“就(要)来”的回顾。突出历史上的“彼在”而与黑格尔的世界历史精神相冲突。海德格尔说,“‘彼在'每次都创造了自己的‘历史',[39]这种存在状态叫作‘历史性',因此有作为历史的某件事情。”[40]一系列孤立的不可跨越,不可转移的事件。总之,在历史的发生学中,海德格尔给“要来”以最重要地位,朝向“已经”的“要来”总是具有新的可能性。继承,就是操心“无依无靠”的状态,与运气遭遇或抓住运气,就象抓住不曾存在的死亡,选择偶然在世(降临)的东西。“彼在”,是面对死亡的“彼在”,就在于总是从别处继承遗产,此彼的并立或共在(比如“已经”的“彼在”与“现在”的“彼在”之间的关系)。[41]“就来”在历史的“已经”中敞开潜在的,尚没有被理解的,新的可能性,让过去对未来敞开,诠释学的任务,就是处理“不再”与“尚还未曾”之间的关系。“不再”并不意味着真的消失殆尽了,而是上述“已经”的“彼在”,这就是历史的来源,是我们身边每时每刻发生或创造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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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学网·学灯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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