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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亚里士多德与奥古斯丁的提问方式远没有穷尽时间问题的可能性,在相似的道路上,胡塞尔是奥古斯丁的继承者,而康德则是亚里士多德的后来人。胡塞尔的现象学强调直接性,这个直接性有一个前提,就是搁置一切关于“存在”问题的判断,因为“存在”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判断,是超越的(超越现象学的直接经验印象),因此,现象学的时间观,是“内在的时间意识”,在世俗的时间之外。“内在的时间”也是“彼刻”与“此刻”相接,但与客观或自然界中时间的连续性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当胡塞尔谈及时间的“客观性”时,显然指的是经过了现象学意识理解的时间的对象性,而绝对不是指钟表上的时间。要使时间质料脱离在自然界中的绝对沉默状态,就要由现象学意识赋予时间以新的性质,使之成为时间现象,时间不是被朴素态度所感知,而是被哲学态度所理解。这两种时间,即使术语相同,含义上可以借用,但绝对不是同一的。[22]视觉方向的改变可以看见新的东西。现象学的“还原”应用到时间质料上,就是在减少了什么东西的同时,也增加某些东西——因为还原是可以反复进行的。
利科指出,正是在以上基础上,胡塞尔在时间问题上有两个重大的发现:首先,是保留或滞留(rétention)现象与其对称物“前瞻”或预期(protention)现象之间的区别;其次,是滞留(rétention)或初级的记忆现象与回想(ressouvenir)或第二级记忆之间的区别。[23]特别要注意的是,为了说明初级记忆,胡塞尔要靠纯粹形式的或者不说明什么意思的“声音”——对声音的感觉——对声音过程,对正在倾听的某种旋律的意识。对持续的声音,胡塞尔用Zeitobjekt表达,意为“客观的时间”:一方面,“客观的时间”是真实的时间本身;另方面,要对这沉默的时间质料说点什么。“在这方面,胡塞尔的发现在于‘现在'不在点状的瞬间之中,而是包含一种纵向的意向性(以便反对超越的意向,这种超越的意向强调感觉中对象的唯一性)。按照纵向的意向性,‘现在'同时是自身,又是‘刚才'听到的声音阶段的滞留(rétention),还是对迫近阶段的前瞻。正是这样的发现,使他摆脱了所有加诸于多样性的综合职能。”[24]利科所谓胡塞尔“纵向的(时间)意向性”,显然强调时间的流动性。瞬间是流动的。关注流动,使我们谈论的不仅是对象,而是密切注意对象的边缘地带及其变化。一个还在回响的声音,“还在”同时是同一的也是别的什么,因为声音出现的方式在不断地变化。声音在时间的流动好象渐渐“缩短”且“昏暗”起来。“这是一种绝对特殊的变质,胡塞尔的赌注是在‘现在'中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意向性,这种意向性不是瞄准超越的对象,而是‘刚刚流过的'现在……正是这种纵向而非对象的意向性确保了期限(durée)的持续性,把同保存在异中。”?[25]“纵向的意向性”同时把持、留住了“点状的”滞留与前瞻,留住了在世俗观念上应该消失或者还不存在的时间。换句话说,“纵向的意向性”实际上是一种横向的而非竖向的意向性,因为它只是在摆出留在“现在”(或者“过去”与“将来”)瞬间的架势后虚晃一枪,从而使被意向的时间对象(瞬间)成为别的对象(瞬间)。时间在不断地变化着自己的出场方式过程中“流动着”,因此,此一瞬间永远是别的瞬间。德里达在《声音与现象》中强调的,正是“现在”与“滞留”在相互关联中的破坏性特征,即不一致性(就好象精神永远在溜号)。胡塞尔只是看到时间瞬间不断显现或在场,而在同样的情况下,德里达却想到真实的情形却可能是瞬间总是不断地缺失、不在场,没有同一性,也就是总是很快就被抹掉的“痕迹”。利科显然以赞同的口吻引用了德里达的立场后,表示要讨论与涂抹“痕迹”相邻的概念。
胡塞尔用一个简单图表说明内时间现象学:
它表明时间瞬间在线行过程中,因为滞留和前瞻的闯入而发生的变质或异化现象:时间的前进不是从O到E这条直线决定的(利科评论说,这条直线对康德来说却是唯一的时间线条),因为时间实际的路径是倾斜的从0到E',它形象地说明了时间下落的过程,一直到垂直的EE'。正是这条垂直线说明了在某个时间阶段的持续过程中,“现在”的瞬间与其经历的“过去”的边缘域实际上是合并在一起的,是同时出现的。也就是说,从O到E实际上不过是EE'。这里强调的,不是持续性而是同时性。就这样,显现的瞬间同时变宽变大了(注意胡塞尔的horizons概念),时间的线性流动变成了“同时”性质的不断散开——为什么“不断”呢?因为horizons(边缘域)的界限不断被解构,而有永远的重新开始。或者说,所谓继续,就是继续开始,或者称作“继续增加的开始”。利科评价说,某时间期限内的每个瞬间都是一个“原始的点”。就象胡塞尔说的,是持续的多样性瞬间(这使时间出现的方式不同)的流动。[26]注意,正象德里达说过的,关键要注意这里好象不直接在场的瞬间,缺失的瞬间。“隐”是不在场的在场,比如,滞留和前瞻与“当下”同时在场。边缘域的在场,被拓宽了的在场。
所以,从现象学出发,没有原始的印象和原始的时间,因为一切都在经历变化。这种改变是对时间的感受方式的变化(滞留、当下、前瞻又与感觉——比如听见、看见、好象、认识判断、审美判断等等合并一起)。同时,方式或者形式虽然在不断地变化(就象我们不断轮换戴上不同色彩的眼镜看世界),但形式本身,或眼睛、眼镜本身,却是我们看不见的。胡塞尔用的是颇有迷惑性的术语“意向方式”的变化。“意向方式”变化的要害,是意向方向的变化而不是意向对象的变化。正如利科非常敏锐地说,总是新的“纵向的意向性”,因为意向方式在行进中总是被不断地破坏,从而划分了不同的意向平台。重要的是瞬间的“不再”,是差异或方向的改变。“差异”是意向方式的差异,就时间意识而言,是一种“重复”的效果,比如当下的滞留。但是,利科说,当下与滞留之间有难以觉察到的,不可跨越的鸿沟,任何滞留都是在重复过程中制造差异,具有一种增补性的效果,是好象或想象。原始因素在意向活动中的“再一次”,就不再是亲身经历的——这是想象活动的本质,想象意味着非连续性。
能否说现象学的时间意识表达了一种具有并列性质的时间连接,或者说,它是以片断形式突然降临的——好象一个大的横截面,它与另一个作为他者的横截面或边缘域之间是一种任意的联系。我们面临一种差异现象学。能否从空间角度解释这里的时间“位置”(place)的差别呢?
我们又面临理解现象学时间意识的一个重要“拐点”:它是一种不断回溯的意识。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它瞄准的只是时间的形式方面,过去、现在、将来只是感觉的形式,而不是感觉到(比如听到、看到)的物质内容。所有的现象学意向性都是第二等级的,是对第一等级或自然思维的意向加上括号的结果。通过这样的回溯,意向活动才能获得新的意义。也可以说,现象学是一种不断“回想”的意识,每一次“回想”瞄准的都不是内容而是构造这些内容的形式,使原来的内容(或者“所指”)变成形式(“能指”)。[27]但是,这还不是我们这里所谓“拐点”的主要意思,因为人们往往在现象学还原中只读出一种“认识论模式”,即一种竖向的主体与客体的结构,不是的,在内时间意识这里,意识不仅在回溯,而且每一次回溯,都是横向的,用图示,象一个大写的“L”或先是↓,然后←或→,而且这个过程,因其意向活动的性质不同,可以不断进行。用胡塞尔的话说,是“空的或没有直观的意向活动”;用利科的话说,是瞄准“不能看见或不能直观的位置”。所谓“内在的时间意识”,就是“切己的时间”,只是一味回来或只向自己使劲的时间,这些复杂的叠合起来的意向只考虑连续的纯粹形式:时间形式不再象康德那样,是经验的前提;而是把时间形式与经验内容分开,与意向活动对应的不再是经验的对象,而是横着串联起来的时间形式,是一些模模糊糊的,临近因素的串联(象我们以上提到的“横截面”),象是“空间的背景”,活动的舞台。[28]
胡塞尔想在康德式的先验综合活动之外解决时间的连续性问题。但是,无论胡塞尔与康德有怎样的区别,他象康德一样,只想在认识论的范围内解决作为认识形式的时间问题,只是他比康德更加精细,比如,胡塞尔区别了滞留和回想,“回想”象是“过去将来时态”,是横着串联起来的时间形式,好象一个大的横截面。利科说,是一种邻近的时间。象一切时间形式一样,“过去将来”也是“空的意向”或“空的期待”,只有海德格尔明确地用“焦虑”(souci,牵挂)置换了胡塞尔的“感觉”,[29]明确了期待的不是某样东西,而是一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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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学网·学灯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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