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中尝试区分过中西“美”概念的不同由来:国人以羊大为美,是食美学,西方人以维纳斯即性爱之神为美,是色美学。书中还引用了多幅所谓“史前维纳斯”造像,说明爱神的前身是史前大母神,以巨腹(象征孕育力)、豪乳(象征哺育力)和肥臀(象征生命力)为基本的外形特征。可惜当时没有想到如何更加明确细致的解释那些原始偶像硕大无比的躯体,尤其是异常夸张的屁股。
两年后这个遗憾似乎有了弥补的可能性。99年10月初的一天下午,在耶鲁大学的跨校园图书馆(cross campus library)中翻看人类学书籍,一本超规格的大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尺码过高放不进书架横格,只好平躺在书架下面。这是澳洲人类学家们精心编著的一部图文并茂的进化论读本,图片之精美丰富令人目不暇接,而解说词多为专家级的画龙点晴之笔。第102页匠心别具地并列着两幅图,一幅是常见的西欧考古文物---丰乳肥臀母神像,另一幅是非洲卡拉哈里沙漠的布须曼族妇女照片:两位半裸女子侧立着,凸起的臀和腹部构成S形大曲线,解说词认为那就是长在人身体上的脂肪储备库。
这种比较图象学的方法一下子就把“知彼方能知己”的跨文化认识论原理完全呈现出来,让人们醒过来,悟透肥臀那与骆驼双峰同样的储备功能:石器时代没有稳固的食物来源,史前人唯有象布须曼妇女那样把多余营养转化为臀部脂肪,才能“防饿于未然。”形式与功能相互对应的原理在此完全得到验证。
这样的解释所依据的逻辑是:既然现存的原始人种把身体脂肪当成生命力的潜在能量储备,用来对付不可预测的饥荒和自然灾祸,那么史前人类处在类似的恶劣生存条件下,也会按照适者生存的需要人为地追求身体上的脂肪储备。又由于当时的狩猎社会需要男性有矫健的身体以应付野外的奔跑和战斗,唯有女性,尤其是母亲,更多的呆在家中抚养和照料孩子,所以为了种族的延续和生命的再生产而在身体中积聚和储备脂肪的任务就责无旁贷的落在母亲们的身上。史前的女神造像特征为当时人崇拜的肥硕女性躯体提供了无言的见证。但是如果没有人类学家对现存布须曼妇女以“丰乳肥臀”为美现象的深刻洞察,那么这些数万年前旧石器时代肥胖女像的真实意义也许就难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
肥臀之赘肉不光是自身备荒的给养储藏库,对于饥饿的他者而言,当然也会成为馋涎欲滴的美食来源。人吃人这种在世界各地流传不衰的传说,看来应该有一定的现实根据。一般而言,越是在生态条件较差,人口和食用资源的比例失调的地方,越是容易发生这类现象。如果不信,请看我们中国古人自己的史料。据《资治通鉴·唐纪》中和二年(882年)四月的记述:
长安城中,斗米直三十缗。贼卖人于官军以为粮。官军或执山寨之民鬻之。人值数百缗。以肥瘠论价。
好一个“以肥瘠论价”,这不仅暴露了国人食肉以肥大为美的传统观念,如何移植到人肉优劣的判断上,而且也给世人心目中的当时世界第一大都市长安的人肉市场留下了惊人的一个侧影。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吃肉要凭“票”的岁月,还不难体会中国人的肠胃在很普通的情况下如何渴望得到“油水”的滋润。在这种潜在的生理需求作用之下,肉当然是越肥越好,猪也是越大越好。当洋种猪以大个头而获得中国农民的青睐时,象“乌克兰大白猪”这样的美称之中,埋藏着多少艳羡之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诗经》所反映的周代农夫“言私其豵,献豜于公”(把未成年的小猪留给自己吃,把三岁以上的大肥猪上交公家)的无奈现实境况,如果同样用“以肥瘠论价”来衡量,就立刻明白了:仔猪是没有多少油水的。尽管当今奥菜中“烤乳猪”很有名气,但相对于古人饥渴的口腹之欲来说,那毕竟只适合用来尝鲜,而且难免太“瘠”之嫌吧。君不见梁山英雄武松路经孟州道十字坡张青夫妇的人肉包子铺时,对答如流般诵出民间美谈的情景:
(武松):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
大树十字坡,
客人谁敢那里过?
肥的切做馒头,
瘦的却把去填河!?
看来唐代长安人肉市场的传统价格标准在宋代是全面继承和发扬光大。“肥”与“瘦”之间的价值差异居然到了如此程度,倘若不是施耐庵凭空想象之虚造,那么多少还是透露着现实生活中的状况吧。
事实上,第二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作家川端康成比泰戈尔获奖的时间晚了半个世纪,这里的时间差耐人寻味。
克里福德(James Clifford):《论<东方学>》(On Orientalism),《文化的困境》(The Predicament of Culture),哈佛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57页。
伈慰床嫉隙颍≒.Bourdieu):《文化生产场》(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R.Johnson编,波利提出版社1993年,第1部分第3章“象征商品市场”,第112-141页。
库柏(A.Kuper):《发明原始社会》,罗特累齐公司1988年,第90页。
萨伊德(E.Said):《东方学》(Orientalism), Vintage Books, w York, 1994,P332.
摩尔:《人类学知识的变异性》(The Changing nature of pological knowledge),《人类学知识的未来》(The Future of Anthropological Knowledge),摩尔编,罗特累齐公司1996年,第2页。
同上书,第3页。
涂尔干(Durk heim):《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The Elementary rms of the Religious Life),New York: Free Press, 1967, p52.
同上。
艾利亚德(M.Eliade):《圣与俗:宗教的本质》(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 The Nature of Religion), 特拉斯克(W.Trask)英译本,纽约,哈泼公司1961年,第204页。
艾利亚德《圣与俗:宗教的本质》,第209页。
参看井德太郎等:《变身》,弘文堂,昭和49年,第III章3节“原型志向的思想”。第149页。
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七回。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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