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者,规律、事理、思想、学说、方法、技艺、道路等概念高度概括之通称也。其具体所指,则因事类而异,因语境而变。所谓“香道”,乃是指人类识香、育香、取香、制香、用香之原则、技艺和方法。从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的角度来说,它还应当包括对世界各个国家、地区及民族用香历史的探讨以及对这一行为的文化意义、社会意义的比较研究。因为用香涉及宗教信仰、医药保健、心性修养、文学叙事、美体美容、日常生活、环境保护等诸多领域,可说是人类生活文化的一个重要侧面。
如果说美术是人类的视觉享受,音乐是人类的听觉享受,那么,品香则是人类的嗅觉与味觉享受。这是就人类的五官与外界事物关系的浅层次而言。如果再深入探讨,无论美术、音乐还是品香,都涉及人性的回归、心灵的净化与情感的陶冶,它们的作用是不能小觑的。美术与音乐是人类智慧的艺术创造,而香味却是大自然本身就具有的。尽管人们可以对各种植物所蕴含的原生态香味进行提纯、配合、精制,出现了许多浓郁型或混合型香味,甚至采用化学方法合成了不少独特的香型,但它们都是在自然物香味的启迪下,人们通过研究、实验所进行的再加工,与美术、音乐纯属人类智慧的创造在性质上有所不同。就这一点来说,“香道”所反映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直接和密切,说“香味”是大自然给人类的恩赐,似乎也并不过份。
几乎所有的文明古国都曾有过自己独特的香文化。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人大约是世界上用香最早的民族之一(早在公元前3000年),他们为了保证香料的来源,还曾发动过多次征战。在图坦卡门金字塔里,就发现了许多存贮各种香料的容器。古波斯的贵族几乎无一例外地在自家花园里种植茉莉、玫瑰、紫罗兰等香花以美化环境并显示其尊贵的身份。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人在祈祷、占卜时都要焚香以引起神灵的关注。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以燃烧香木、香料或树脂来供奉神灵。在古印度,不但有燃香和以香花供佛的传统,而且民间也有焚香、熏香、涂香的习俗。在《圣经》里,有关香料、调香和香的应用的记载就有30多处,而天主教在圣诞节的子夜弥撒仪式中,必然要由教宗亲自手持香钵进行祈祷。在我国,用香草进行祭祀起源也很早。《周礼·甸师》云:“祭祀,共(供)萧茅”。(萧,艾蒿;茅,香茅。皆香草类植物)。《礼记·祭义》则曰:“建设朝事,燔燎膻芗,见以萧光,以报气也。”(膻,羊肉的气味;芗,香草或谷类的香味;萧光,燃烧艾蒿类植物的光焰。)由此可见,无论中外,古代的焚香活动,都与原始信仰和宗教祭祀有关,它是人与神之间精神沟通的中介与桥梁。只是到了后来,香料的使用才逐步扩大到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传统中医药里曾有252种香药,1997年国家药典中收入的就有158种。在文学创作中,以香草喻君子,早在屈原的《离骚》中就已大量出现,汉唐以降的诗词歌赋中,用香草喻君子、用香花喻美人的更是多不胜数。元旦饮椒酒,端午悬艾蒲、带香包,重阳插茱萸等等,则是传统岁时节日里的重要活动。至于人们在日常生活里佩香囊以避邪,燃线香以净室,涂香膏以洁体等等,从古至今,虽因时代发展,社会进步而有变化,但作为杀菌、驱虫、医疗、保健、美容、提神、醒脑以及美化环境的种种措施,则始终在民间传承着,发挥着它那独特的作用。
在多层次、多角度的香道研究中,我个人最感兴趣的,就是它有助于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使异化了的人性回归自然。在我看来,正由于大自然赐于人类种种美妙的香味,才密切了人与自然的亲近感、和谐感、相通感。在当前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本应当是自然之子的人类,却愈来愈远离了自己的母亲——大自然的怀抱。这在现代大都市里的居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人们被紧张的生活节奏、复杂的人际关系、污浊的空气、刺耳的噪音弄得心烦意乱、神不守舍,患上了奇形怪状的“现代都市文明病”。人的智慧和创造力在生计的逼迫下正在缩减;人的情绪和行为在名利的诱惑下正在被扭曲。我们大家都能感觉到,在我们身边的人群中,产生疲惫感、冷漠感、烦躁感、耗竭感、挫折感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改变这种现象的办法有两条:一是投身大自然的怀抱,在湖光山色、鸟语花香中去享受短暂而宁静的人生,去感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田园居》诗中句)的欢愉,使自己失序、失衡、失望的心理与情绪得到缓解和调适;二是在自己的斗室里焚香静坐、读书或写作,既能使思绪集中,提高效率,还能使心灵得到净化。对此,古今的文化人皆有深切体会。比如,宋代文豪苏东坡在被贬赴海南岛儋州的途中买了十多斤檀香,并在儋州修建了“息轩”,每天都要焚香静坐一段时间,以调节自己的思绪和心境。他的《司命宫杨道士息轩》一诗中有句云:“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享年85岁的诗人陆游在其《假中闭户终日偶得绝句》中写道:“官身常欠读书债,禄米不供沽酒资。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可见焚香静坐或读书,都属上佳之“心理按摩”疗法。画家齐白石作画时也经常焚香以激发灵感,他说:“观画,在香雾飘动中可以达到入神境界;作画,我也于香雾中做到似与不似之间,写意而能传神。”这种在香烟袅袅中或静坐,或读书,或作画的做法,的确可以使人的精神进入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高超境界。或者,恰如老子所言:“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亦即使人性回归自然之大道,激发生命与创造的活力。当此时也,一切杂念顿消,神清气爽,能够大大增强人的记忆力、理解力和创造力,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称为“闻香悟道”或“焚香得道”。
《中庸》第二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香味是许多植物展现自己生命潜能的具体表现,它不仅引导蜂蝶通过传播花粉来实现自己生命的延续——结出果实或种子,而且明白无误地告诉世界它这个物种的存在和潜能的巨大。人们取香、用香的实践活动恰恰说明:人类不但可以“尽物之性”,而且可以通过“赞天地之化育”来“与天地参”,从而更好地实现自己生命潜能的最大发挥。由此可见,香道之义大矣哉!
2008年9月2日
文章来源:作者提供 【本文责编:思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