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因基督之名的普适性时间
目前通行世界的公历被中国人称之为阳历。公历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埃及的太阳历。古罗马人师从埃及人,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和基督教的兴起而传播于世界各地。公历的纪元就是以耶稣降生为起点的。1582年3月1日,教皇格里高利颁发了改历命令,由于格里高利历的内容比较简洁,便于记忆,而且精度较高,逐步为各国政府所采用。我国从1912年1月1日正式使用的就是格里高利历。尽管当时有不少人考虑到民间对于阴历的惯习,同时认为祖宗之法不可轻改而提出反对意见,但是国民政府为了彰显改朝换代的革命巨变,顺应世界的现代性潮流,仍宣布中华民国改用公历,并电告世界周知。后来几经波折与反复,到1930年5月,国民党中央党部与中宣部作出决定,重申以阳历为国家现行历法,并严禁私印私售旧历,违者以法论处。至此,公历方才得以在全国范围实际采用。但是民间仍然趋重阴历,旧习照存,南京国民政府在1934年初停止强制废除阴历。1949年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通过了《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纪年的决定》,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纪年采用公元,并允许在公历上注明相应的阴历时间以及二十四节气和各种民间节日。解放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经过对城市和乡村的改造,逐渐将这套代表国家意志的时间渗透到民众中去[10](p8)。
“年”、“月”、“日”配合着自然的韵律,而“星期”却不能直接从自然界获得。由于一个月三十天的时间相对较长,人们多在其间再加入一个时间单位——中国为“旬”,西方为“星期”。星期制的鼻祖是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人,他们认为星期的每一天都有一个星神值勤,这些星神分别是太阳、月亮、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和土星,于是产生了“七曜”命名:土曜日是星期六,日曜日是星期天,月曜日是星期一,火曜日是星期二,水曜日是星期三,木曜日是星期四,金曜日是星期五。后来犹太人把它传到古埃及,又由古埃及传到罗马,公元三世纪以后,就广泛地传播到欧洲各国。欧洲各国对星期各天的命名多取自行星或是北欧、罗马神话中的诸神之名。明朝末年,基督教传入我国的时候,星期制也随之传入。鸦片战争后中国国门被强行打开,西方传教士大量涌入中国,教徒人数增长迅猛。基督教教义规定的礼拜仪式逐步为国人所了解,每七天做一次礼拜,于是“礼拜天”一词逐渐流行起来。洋务运动后的工业发展越来越紧密地与“礼拜”联系,“礼拜一”到“礼拜六”应运而生。为避免“礼拜”的宗教涵义,国人希望可以用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新词来表示。1909年,时任编译图书局局长的袁嘉谷在统一规范教科书名词术语的工作中,把七日一周制定为“星期”一词,星期一……星期日依次指称周内各日,并以星期一作为一周开始的时间。
自近代以来,西方的强势文明与现代性价值在全球范围内开始它们势不可挡的“圈地”运动,尤其是到20世纪后半期,随着全球化在经济、政治、文化交往等方面的进一步伸展,与现代性相伴而生发育着的是标准化的普适时间与全球空间,不同国家和民族对此表现出从被动接受到主动选择甚至强制推行的过程。从某种角度来说,世界似乎正在将自己建成一个仰望同一个时钟的大社会。
目前,在中国乡村使用阳历和星期制的多为三种人群:基督宗教信众、学生、国家工作人员或乡镇企业的员工。象依宿村这样普通的村落里,国家工作人员的数量极为有限(五名村委会成员、近十名小学教师、三名银行工作人员),村委会广播成文的通知需要按国家政府部门的规定,用阳历时间,如每年的征兵、计划生育等(考虑到村里的实际情况,广播员往往在阳历后再补充阴历时间作为辅助)。而且,由于该村隶属于经济欠发达乡镇,村里乡镇企业员工的人数很少,村民大多到上海、常州等地打工,因此,那些天天在村里生活着的村民中,真正能体现出时间观念和时间感觉发生变化的人群是信众和小学生[①][①]。阳历时间和星期制度与国家教育体制如影随形地渗透进乡村社区中,村里的小学生对于阳历、星期制具有比较强烈的时间感。据当地小学教师胡元敏介绍,学校要求老师给学生批改作业时,在下边落阳历日期。数学作业一天批一次,就需要每天落优、良成绩再加一个阳历日期。星期几是几节课或什么课,学生都必须记住。学生做作业也被要求在作业的左上角标注当天阳历日期。现在,他们会自动地把双休的两天日期空下来,星期一写作业时,再把周一的日期写在第一行。同时,学生还要记住星期一有升旗仪式。学生上学成为村民把握新时间的一个有用的依据与方式。2005年8月16日(阴历七月十二,星期二),利用大、中学生放假在家的机会,笔者在村民李玉侠的帮助下,对朱瑞双等19名(大学生4人、高中生10人、初中生5人)14岁——21岁的学生进行集中调查,笔者和李玉侠以“今天是几”这种当地人询问时间的惯常方法直接提问[②][②],意在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说阴历时间还是阳历时间。19人中(有一名初中生全部答不出,估计和正在放假有关),有18人的第一反应是阳历时间,17个人说出“今天是8月16号。”另一个说是“8月15号”,差了一天。这18个学生中,只有3人在笔者的追问下说对了阴历时间,其他的都说不知道旧历,或说他不问旧历;另外,除3人不知道星期几之外,其他都答对。
作为村落生活主体的成人也有一项必需阳历和星期制的重要社会活动——宗教聚会。一般而言,天主教仪式都是在教堂举行,每周日有一台主日弥撒,平常在早晨或晚上穿插着几台弥撒。新教每周除了星期天做礼拜外,一周内还需有两三次小型的家庭聚会。依宿村教徒除周日上午参加礼拜、周五下午参加集体祷告会(当地信徒称为“大聚会”)外,周三、周五、周日晚还应参加各肢体小型的聚会。小聚会点多设在信徒家中,人数由20至80人不等。依宿村共有人口近万人,常住人口五千人左右。全村共有基督新教教徒一千二百人左右,常住人口近六百人。其中,大多数的信徒是妇女。在信教之前,他们尤其是她们,很少为了自己个人的原因刻意进入一套新的时间框架。但是信教之后,出于对教义的服从,每周定期参加聚会就成了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便是年过八旬出口就是初一、十五、二十四节气的老太太,都必须重新确立时间体系。教会每年都会印发阴阳合历的年画表,几个重要的宗教节日均旁注重点标志。这种做法为信徒查找聚会日期提供了一些方便,同时也使新的时间观念更深入人心[11](442-443)。
汤继玲[③][③]是村里的宗教骨干,她是这样解释星期概念的:“一个星期六天做工,第七日守安息。星期五主受难,星期天是主复活的日子,通过主复活来作为一个星期的第一天。星期天是七日的第一日,应该从主复活的日子开始数。如果哪天逢集又是礼拜,也要守安息日,守主的日子。”对三个肢体共约九十名信徒的调查显示,不少信徒尤其是女信徒几乎不看阳历表,她们大多数都不识字,而且也没有看的习惯。将近一半的信徒表示“自己能记住什么时候参加聚会。有信心就能记住,没有信心就记不住。受圣灵感动,到时候就想去。俺按着星期往下记,往下数,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往下数。星期一来了就知道再过两天就得去聚会了。没有别的事,就想这个聚会,每逢星期(天)是死数,不会忘。”还有的信徒聚会前互相喊教友一声,通过教友之间的询问与提醒来共同加固对时间的感觉,同时在对时间的内化与外推的过程中增加信仰群体的归属感。还有的是由家里的学生来提醒自己,如果学生在家里不上学,那就表示该到大聚会的时间了。有时候她们也能记错,晚上的小聚会记错时间的较多。
当聚会和赶集的时间冲突时,多数信徒会选择先去聚会,再去赶集。有些做生意的教友却面临两难选择,信徒中流传着关于他们的几则小轶闻。其中一则是这样说的:有个教友做生意,每回去找地方都很容易,没有人占。有一次,星期天没聚会就去赶集了,结果地方给占去了。她想本来今天就该聚会,就往家里走,结果又下雨了。刚到家,雨又不下了,心想上帝还是想让我去聚会,于是就赶到了教堂。还有一个人称四姐的,上午卖鸡蛋不参加聚会的时候,生意不太好。哪次先去聚会,下午再去集上,总会卖不少。这两段类似谶语的叙述展示着两种时间的竞争,同时演绎着时间背后的文化与信仰的交锋。实际上,聚会是乡村信徒学习现代时间的最好课堂。从1982年我国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以来,多数基督宗教聚会受到政府的认可,聚会活动与聚会时间逐渐具有政治与文化上的合法性。与之相比,同样是在晚上举行,以本土民间信仰为基础的巫婆禳灾还愿仪式却显得底气不足,有些欲抱琵琶半遮面。
本村信众80%是妇女,她们的宗教热情更为强烈而持久,这里包含着女性心理及其社会与家庭定位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作为乡村社区中的普通女性,她们大多数不识字,所以没有可能借助读书等形式排解内心苦闷。同时,她们很难获得与男性同样多的公共生活与休闲方式。在依宿村,各种红白喜事和亲戚走动多以男性为代表,而且一年中的几次祭拜上坟均与女性无缘。另外,还有许多具体琐细的仪式严禁妇女在场。女人的活动空间被束缚在家屋的范围之内。由之,女性往往需要“以宗教为借口达到调剂平时枯燥无味的生活之目的,满足自己对家外世界的好奇心,与男性平等地出入公开场合……但是,这些出自人类基本欲求的行驶为是为与男性基本相同的,只不过后者并不需要宗教信仰作为参加活动的借口而已”[12](p272)。每周的数次聚会为女性提供了难得而又有正当借口的公共生活,女性心中的苦闷尤其是家庭生活中的不快在仪式中的某些环节能够得到很好的释放,如有个妇女在做见证的时候说儿媳妇不孝顺,让身为婆婆的她到地里打了一个上午的农药,差点晕倒在地里,后来经过祷告才逐渐缓过气来等等。同时,她们以自己虔诚的信仰行为负担起为全家祈福的重任,并且在这种行为中呈现着自己。所以,尽管大部分女信徒在日常生活中乐于使用阴历,但由于聚会同时满足了她们对神圣时间与世俗公共时间的渴望,因此西方的时间体系正逐步融入她们的生活中。
在一天的活动中,不同的时间往往配合着不同的空间,从白天到晚上,可以看作是从集市到家庭或聚会场所。随着不同的人群汇聚,时空也在进行着跨越。
不管是白天的赶集还是晚上的聚会,不管是擦肩而过还是耳鬓厮磨的交流,人们都在社会生活中将自己置入到不同的时间模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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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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