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菟在古汉语中就是老虎的意思,青海年都乎村把跳於菟的人化妆成老虎的样子。那里跳於菟不是民间节日中的狮虎表演,而是一种祭祀仪式,有着浓郁的原始宗教色彩,折射出古代氏族社会人们的心理经验和认知。年都乎村也因此成了人类文化学的考察地。
年都乎村位于青海省同仁县境内的隆务河谷中段,一个拥有343户人家1400多人口的土族村寨,它和周边的吴屯、郭麻日、尕撒日是闻名海内外的唐卡艺术之乡。
年都乎村跳於菟直接的目是驱除躲藏在村民家中的妖魔和瘟疫,同时也在祈求来年的安宁和吉祥。跳於菟时间是每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日,正值高原严冬。一般没有多少人在冬季上高原,这也许是年都乎村年复一年跳於菟祭祀而很少被外人知晓的原因。换算成公历,最近的一次於菟祭祀的日子是公元2002年1月3日。
“拉哇”
跳於菟的集中地是二郎神庙,年龄最小的只有16岁。跳於菟前需要化妆。有人从村里大煨桑炉中装了一口袋桑灰,放在二郎神庙的庭院中。跳於菟的人(以下简称於菟)全部脱去上衣,挽起裤子,将桑灰涂抹在身上、脸上甚至头发里,顿时灰尘弥散开来,布满了小院。
用灰涂身隐蔽起人的本相,以一种怪异凶猛的形象去驱魔除瘟疫,这符合古人的心理定式。高原的寒冬,室外气温多在零下十几、二十度,桑灰也能御寒。据说过去还要先用红辣椒面涂身,也是为了御寒。如今省去了这道“工序”,大概低温对跳於菟的小伙子来说已不是问题。原先化妆所用的颜料是锅底灰,现在也被墨汁所替代。村里两位化妆师给於菟化妆。纹饰有虎纹和豹纹两种。今年7名於菟中化妆成老虎的有4名,化妆成豹子的有3名。这里是著名的唐卡绘画之乡,可以说人人都是画师。给於菟化妆,很像人体彩绘。於菟的头发扎了起来,腰间用红布带缠束。腰刀插挂其间。用剪纸工艺做成的白纸幡挂在枝杆上。在过去还要准备洗净的羊肠子,吹满气后挂在於菟的脖子上,现在省去了。整个化妆用去两个半小时。
化妆现场一位指挥者阿吾今年45岁,他是年都乎村的“拉哇”。“拉哇”是藏语安多方言中对“神汉”的称谓。阿吾做年都乎村的神职人员是祖传的,其父是本村的老“拉哇”,几年前去世了,阿吾继承了“拉哇”一职。“拉哇”在祭祀活动中代表神行事,是整个跳於菟活动的组织者和主持人,任何人不能替代。他家门前的经幡旗杆顶上,用华盖做装饰,这是本村“拉哇”家的标志,其他人家的经幡上不能有华盖顶。阿吾在县供销社工作,后来与妻子一道做唐卡堆绣。
二郎神院内於菟们妆扮齐了。“哇拉”按部就班履行着仪式的每个环节。煨桑、敬酒、敲钟,宣告祭祀正式开始。“拉哇”头戴五佛帽,胸前飘动着一条哈达,尽量拿出些威严。他招过7名於菟在大堂门前列队蹲下,刚才还喧闹的於菟,全部静了下来。“拉哇”打开一瓶酒,逐一给於菟美美灌上几口。从这时开始,於菟就不能再说话,他们已经是神的代表。酒能驱寒,但酒力更能促使於菟尽快进入一种醉酒神全的境界。“拉哇”和二朗神庙的看护人进二郎殿给二郎神跳一段叫“邦”的祭祀舞蹈。主要道具是一个扇形的羊皮鼓。由“拉哇”执掌。
“拉哇”在二郎神庙做完“邦”,击鼓敲锣出庙,一直蹲着的於菟起立转身向大门走去。跳於菟进入了驱魔除瘟疫的实质阶段。於菟们围着二郎神庙外一座祭坛只转了一圈,鞭炮炸响了,5名於菟一阵烟似的朝村中奔去。“拉哇”赶着两名老於菟沿山间小路跟在后面。
於菟进村后分两路翻墙进院。此时,各家各户院门紧闭,是不让躲藏在家中的妖魔逃走。如果家中有久病不愈的病人,则让於菟在病人身上来回跨跃。每家每户都准备了肉、果品和奶茶,於菟吃了那一家的东西,也意味着消灾解难。於菟进院又跳又舞,见到好吃的也痛快吃上一顿。再次上路时主人给每一位於菟一块生肉叨在嘴里。这个细节恐怕更接近於菟习俗的古代版本。两组於菟在村民家中驱除魔妖瘟疫的时候,“拉哇”赶着两名老於菟,在街巷内巡视,以防魔妖瘟疫逃窜。经过近2个小时的驱魔,两路於菟和“拉哇”在村中老城东门汇合。村民们纷纷献上馒圈,因为於菟不可能进入所有的人家,於菟接了也算是带走了自家的灾难与不幸。馒圈用杆串着。这种圈馍用厚生铁模盒放在草木灰中烤熟,可以存放3个月之久。参加了跳於菟的人可以免去一年里集体的重体力公差,比如打墙、挖水渠等。东门口已聚集了许多村民和参观者。於菟跳的很卖力。有人再次给每位於菟灌了酒。这也是一个老习惯,给於菟一个信号,很快就要放枪了。枪一响於菟便奔向隆务河,凿冰洗身,当然现在是用放鞭炮替代。
鞭炮响了,於菟们冲向两公里外的隆务河,凿冰取水洗身。多余的圈馍和肉也抛给了河神。於菟洗净后跳过火堆,意在阻断魔妖和瘟疫回村的路。过去於菟当夜不能回家,以免把驱鬼逐魔的污蚀之气再带回村里。
公桑
公桑是祭祀中的一种集体煨桑行动。是在特定时日、有特定主题的煨桑,因而也更加神圣。所以公桑向来只允许成年男人参加。这天,每户人家都要派出一名代表参加公桑,来的都是各家的“掌门人”。
公桑的主要仪式要在年都乎寺的“赞康”殿中举行。“赞康”殿是年都乎寺护法神居住的地方。作为本村寺庙护法神,自然也就成了年都乎村民的保护神。公桑是从年都乎寺广场,正对着“赞康”殿大门外的白塔式煨桑炉开始。男人们围挤在香炉旁,争着给自己的保护神敬上柏树枝叶和青稞炒面。据说山神喜欢闻香,煨桑时都选用清净香纯的柏枝香果为燃料。
20多名僧人开始诵经。男人们从藏袍中掏出一瓶酒,和着喇嘛的诵经声,白酒缓缓地倒进殿中酒池中。西北人能喝酒,当地格言说的“汉2藏3土4裕固5”。青海、甘肃的广大地带是多民族的居住区,各兄弟民族按照酒量大小排座次,以便在酒席间灵活掌握。当然,这只是一个模糊的说法,甚至是调侃,玩笑不必当真。不过只要去过西北的人一定能体会出这句话的“真谛”来。
我注意到“赞康”殿内的香炉比较特别,是个人形炉。炉堂内嗞嗞作响,细看原来是一块肉在燃烧,足有八九斤。黄南州专门从事民俗研究的才项多杰先生说年都乎村供奉着好几个专门喜欢吃肉的神,这类神的庙宇都是独门独院。这里“吃肉”的习俗追根溯源,还是离不了藏传佛教进入藏区前的
本土宗教——苯教的血祭传统。
年都乎村跳於菟还有两项集体活动。一项是全村人一起喝一次奶茶。在这之前要集体念佛经。光是“六字真言”就要念上多少遍。念经的地方男女分开,年都乎村有8个生产队(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沿用人民公社时的叫法)。生产队两两住在一起。它源自古时一个主人部落、一个仆人部落的建置。仆人部落是专门养马的。
古羌文化的遗存
目前学术界关于於菟的起源分歧很大。有“苯教说”——认为它是藏族原始苯教的遗风,有“楚风说”——认为楚地崇尚老虎,於菟来自楚地。这两种说法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漏洞:假如是苯教遗风,那么为什么在苯教重要流传地区没有跳於菟的现象;假如是楚风遗留,为什么单单只在年都乎村出现。年都乎村村民绝大部分信奉藏传佛教。主要寺院年都乎寺是格鲁派寺院。寺中有本村的保护神。但汉地文化也有明显的影响。比如门神,特别是全体村民又以二朗神为全村的保护神。相传二朗神在天庭主管库房,因库房失窃被贬下界,玉帝命其连夜向西行走,二朗神正好在天明时分来到年都乎村。这个传说就有明显的汉文化色彩。然而,二朗神庙中的另外四位山神又都是地地道道的藏区之神,其中还有阿尼玛沁山神。
现在已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倾向于於菟是古羌遗风说。首先,古羌人崇拜老虎。尤其是在今天四川、云南的纳西族、白族、彝族,这些与古羌人有血缘联系的民族崇虎现象尤甚。让人惊讶的是,云南楚雄著名的彝族哀劳山跳虎豹习俗与年都乎村跳於菟的文化基因如出一辙。只不过哀劳山跳虎豹已衍化为孩童担当驱鬼除病的角色,双柏县的另一个彝族村寨跳虎豹不仅由成人担当,而且人数也是8人,这与年都乎村原先的人数是一致的,跳虎豹的时间也是冬季。
古羌人原先居住在现今甘青一带,后来相当一部分古羌人南下发展在为现在的羌族、纳西族、白族、彝族人,一部分西进发展为藏族,一部分东走融入了汉族。
《同仁县志》称:“今同仁县地区秦为西羌地,汉初名大小榆谷,为羌人活动地区。”从西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册封大小榆谷地区先零羌扬义为“归义羌侯”以来,两千多年这里的民族变化很大。从年都乎村自编的村史里可知这里有蒙古族、藏族、汉族的后裔。到了明洪武、永乐年间推实行军屯,年都乎村、吴屯等临近4个村就属于军屯后代。比如吴屯就来自江苏苏州地区操吴方言的人。这4个祖上曾是军屯的村民很可能来自全国不同地区。军屯户完全有可能来自川滇,他们带来了崇尚虎文化的习俗。
妇女念经的集中地正是明代建的庙宇,有一尊明代石碑还立在庙旁。村里的古城墙也是军屯的明人所建。利用自然的地势,没有建西面的城墙,省下的钱则用来修庙。年都乎人说。
这里跳於菟的文化现象值得深入研究下去。才项多杰先生1984年曾录下老“拉哇”做“邦”时的一段唱,以及当时五、六队做“邦会”时的唱词,即不是土语,也不是蒙语、藏语。至今没人能听懂。(文、图/孙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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