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处于九服之外层的蛮、夷、藩这些名目看,显然是中央帝国对边远民族的习用蔑称;而“卫”与“镇”之类的名目则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文化冲突所导致的政治的、军事的意蕴,已根本不是纯粹空间划分意义上的地理概念。人类学者曼革纳若(Marc Manganaro)指出:当代批评理论和社会理论中的“权力”“他者”概念,特别是由福柯、萨伊德和托多洛夫等人所做的理论化阐述,给人类学及其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带来相当的振动。此类研究表明,对另一种文化提出解释的是此文化中隐含的权力,它足以对所解释的对象实施改造和重构,创制出符合其话语的需要的另一种版本的他者形象,如蛮夷戎狄之类,随便你怎么称呼。⒀(P2)
“荒服”、“蛮服”、“夷服”一类术语的出现,一方面体现着中央帝国霸权话语对边远异族人的他者化改造;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要征服和控制这些地区的人民和物产,使之臣服于中央政治的意图。《国语?周语上》记祭公谋父之言曰:“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这是对五服制的解释。顾颉刚先生分析后二服说:把“夷蛮”与“戎狄”区别为要服和荒服,原因在于,夷蛮虽不是前代王族,但久居中原,其文化程度已高,只由于同新王室关系较疏,所以被排斥在华夏的行列之外。要服之名表示自我约束。戎狄者,未受中原文化陶冶之外族,性情强悍,时时入寇,故谓之荒服。荒,犹远也。⑽(P2)
将五服说中的“荒服”同《山海经》的“大荒”观念对比,后者较少带有政治军事的霸权意味,更多地表现出对远方异国的神奇化和神圣化,尤其是将华夏民族的祖先神谱系大量穿插在大荒的地理叙述中时。这是特别值得研究者关注的一点。尽管从地理学史的观点看,人们惯于把《山海经》和《禹贡》视为同类著作,但是以上的观念分析表明二者在思想渊源上有着重大差别。透过这种差别,有助于审视《山海经》成书背景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若即若离关系。
“荒”不仅同象征社会秩序的“中央”相对立,而且还同文明社会所崇尚的若干正面价值相对立,成为某种负面价值的编码符号。如“荒淫”、“荒废”、“荒乱”、“荒亡”、“荒失”、“荒昧”、“荒色”、“荒恣”、“荒耽”、“荒疏”、“荒宁”等等。《孟子?梁惠王下》云:“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这是儒家话语中从道德贬义上对“荒”的一种较早的解说。《周书?谥法》则有“好乐怠政曰荒”一说。《诗经?唐风?蟋蟀》笺:“荒,废乱也。”《淮南子?主术训》注:“荒,乱也。”贾谊《新书?道术》提出另一种道德贬义的解说:
以人自观谓之度,反度为妄,以己量人谓之恕,反恕为荒。
这样,“荒”与“妄”相呼应,成为“度”和“恕”等道德品质的反面了。围绕着“荒”概念的这些语义层面虽然有别于标示空间之远距离的“大荒”,但是由此构成的语义相关性仍然是文化编码中值得分辨的现象。当西方人用英文中的“荒原”之“荒”来对译《山海经》中的“大荒”概念时,古汉语语义场中的原有张力结构也就基本上破遮蔽住了。约翰?希夫勒(John Wm. Schiffeler)著《山海经中的传说生物》一书,便用Classic of the Great Wilderness来意译《大荒经》,并注解道:大荒指四海之外的“空无”(emptiness)。四海指文明人居住的世界,而大荒则在文明界域之外,被看作是一种“文化的荒漠”(cultural wilderness)。⒁(PVI)
希夫勒注意到“荒”所蕴含的文化意义,但毕竟无法在西文中找到与之吻合对应的词。因为脱离了上古华夏文化中儒道对峙的观念背景,诸如“荒”、“荒唐”、“荒怪”一类语词是无法得到透彻理解的。另一位西方学者亨瑞提?默子(HenrietteMertz)在《淡墨:中国探索美洲的两个古老记录》一书中提到《山海经》的《大荒东经》,英译名为The Great Eastern Waste, ⒂(P142)以“荒地”之“荒”来译大荒之“荒”,同样难免传达中的遮蔽效应。日本神话学家松田稔对比分析《大荒四经》与《海外四经》的异同点,认为清代注释家毕沅提出的《荒经》为《海外经》注释的观点不无合理性,并进而指出二者中都存在对绘画的文字化叙述现象。如大荒经总计事项128项中,绘画的叙述有16项。⒃ 这使我们注意到与“荒”相应的想象图景。
森林,尤其是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通常会成为民间想象中“荒”的典型代表。欧洲中世纪以来的大量神话和童话故事都讲到这种陌生的、险恶的森林背景。“在这些作品中森林是邪恶的化身,是凶兆,是危险的,无法控制的。应该回避或赶快穿过森林和荒野,还要对它们表示敬畏并以听天由命的方式加以接受。红衣小骑士胡德匆匆穿过森林,一路上都在发抖,汉瑟尔和格里特尔遭到一个森林巫婆的凌辱。许多故事都反映出人屈从于中世纪时期的黑暗,阴郁、不祥和危险的森林。”⒄(P25)
至于是什么原因使森林如此显得可怕,从神话中得到的线索是:那里往往是恶魔、妖怪,凶兽栖息和出没的地方。
美国学者纳什(R.Nash)在《荒野与美国人的心理》一书中将西方民间想象中的可怖森林上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观念:古希腊神话提到森林之主潘神(Pan),他“被描绘成长着羊腿、羊耳、羊尾巴和人身的形象。他兼有粗野的肉欲和无穷尽的玩耍精力。必须穿越森林或大山的希腊人都怕遇上潘神。英语‘惊恐’(Panic)一词就起源于过路人在荒野中听到奇怪的叫声时产生的恐惧,他们认为叫声意味着潘神的来临。与潘神有关的是一帮森林之神的一群性情凶恶的羊人,专事饮酒、跳舞和淫欲....根据希腊民间传说,森林之神强抢女人,掳走敢于进入他们的荒野魔窟的孩子。森林之神和半人半马怪集希腊森林精灵于一身。这些半人半马怪有人的头和躯干以及马的身体、腿和尾巴。”⒅(P11)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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