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的钟馗嫁妹,同样也是明清戏曲关心的一个题材。清《曲海总目提要》(序写于戊辰同治七年,即1868年)卷二十一所载张心其(生平未详)所著《天下乐》,即以钟馗嫁妹为题材的一折杂剧。《提要》对钟馗的身世、嫁妹及成神等情节,均交代甚详,使钟馗传说得以空前丰富:
杜平、字钧卿。杭州钱塘人。累世为商。家资巨万。父母早亡。未及婚娶。……时钟南山秀士钟馗,与妹媚儿同居。闻唐高祖开科取士,欲赴京应举,贫乏无赀。平在长明寺中,大舍钱帛谷米。馗闻其名,诣寺访之。平即邀至家中,赠百金为资斧,佐以宝剑。馗为人好刚使气,乘醉入寺。寺僧方为杜作瑜珈道场,延请法师施食。馗见大诧,以为妖诞,毁榜殴僧,且谓平曰:‘人之祸福在天,何得托名于鬼?若鬼能作祸于人,是为害人之物,必当尽杀而啖之。’诸饿鬼诉于观音大士,大士知其正直,后将为神,而怒其谤佛,乃令五穷鬼损其福,五厉鬼夺其算。
馗赴京,旅次痁疟。及稍愈,由径道往长安。夜抵阴山穷谷中,为众鬼所困,变易形状,绀发墨面,丛生怪须,塞土于口而去。馗入京就试,获中会元。殿试之时,以貌丑被黜,自触殒身,大闹酆都,奏知玉帝。玉帝悯其正直无私,怀才沦落,封为驱邪斩祟将军,领鬼兵三千,专管人间祟鬼厉气。初,馗之赴举也,平厚贝周(^)其家,且使婢为其妹役。馗深感之。平以贸易入都。馗方登第,以妹许平。未及嫁而馗为神。时天子御朝,八方王子万里入贡,云睹五道祥云,辉映中国。而其时适三月不雨,有旨问袁天罡。天罡云:五云之瑞,应在五人。及召平等入见,平讼馗冤,请为立庙褒封,三日甘霖必沛。乃赠馗状元,而令平等祷雨。如期雨降。遂拜平天下五路大总管。馗践前约,亲帅众鬼,笙箫鼓乐灯火车马,自空而下,以妹嫁平。五人复受玉帝之敕,为五路大将军。……[50]
显然,编剧者为了适应剧本主题“天下乐”的需要,将钟馗传说在流传中出现的不合理情节和缺环,都给填平补齐,使其合理化、人情化了,并且把杜平的资助和钟馗的嫁妹作为重点情节加以发挥和渲染,使本来只有梦鬼、啖鬼和画鬼三个情节单元的钟馗传说,增加了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从而把钟馗传说纳入了财神戏之中。钟馗的毁容、蒙冤、成神和嫁妹,前因后果,甚是清楚。作者在剧本开始故意加了一段交代性的情节,说钟馗原是不信神鬼的,因醉闯长明寺中,见寺僧为杜平作瑜珈道场,以为妖诞而毁榜殴僧。于是,导致了观音大士令五穷鬼损其福、五厉鬼折其算。有了这样的铺垫,围绕着钟馗后来的遭遇和斩鬼而生出的情节,便是树有根、水有源,合情合理,增加了戏剧性。
钟馗嫁妹在昆曲剧目中富有传统。昆曲(昆山腔)从明代中叶诞生以来,主要流行于江浙一带,以昆山、苏州、上海等地为基地,有过辉煌的时代,并逐渐形成南昆和北昆两大体系。但至清末,却滨临绝响之势。从同治-光绪朝起,多次有人出来作各种努力以期振兴昆曲这个剧种。刘半农先生搜集到光绪八年(1882)三庆班(目270-1)至宣统三年(1911)安庆班(目818)包括了四十家戏班子的戏单,后由周明泰补充到民国二十一年的资料,编辑而成为《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材》一书。从该书所收的大量戏单来看,其间活跃在北平的戏班中演出钟馗戏的有:双奎班于光绪十六年庚寅岁演出《嫁妹》一出,编目为302·6;义顺和班于光绪廿五年己亥岁腊月初十日,由何桂山外串代灯演出《嫁妹》一出,编目为76·3;福寿班于光绪廿五年五月初九日演出《钟馗嫁妹》一出,编目为358·3,演员不详;福寿班演出《嫁妹》戏最多,其编目有:361·7,378·3,386·4,417·2,427·3,434·4,444·4,494·4;复出福寿班于光绪廿八年壬寅岁演出的《钟馗嫁妹》有496·3,518·7,564·9,光绪廿九年癸卯岁演出的《嫁妹》有587·6,598·3;增桂班演出《钟馗嫁妹》一出,编目为311·3,演员也是何桂山,日期不详;天庆班演出《嫁妹》一出,编目为339·4,时间和演员不详。宣统三年演出情况是:双庆班编目为704·6(演员是胡于钧);复出安庆班编目为822·8(2月11日)、818·5(2月23日)、821·4(3月4日)、802·6(冬月12—16日);同庆班编目为886·7;复庆班编目为915·4;玉成班编目为937·8。这些演出,有时是在市内的剧场(如庆和园、广德楼、广和楼等)演,有时则是外串代灯。[51]至宣统元年(1909年),肃亲王善耆集合当时河北省几个剧班中庆字、荣字、益字等辈的艺人,组成安庆昆(曲)弋(阳腔)班,在北京东安市场之东庆茶园演出,当时所演剧目八、九十个,昆曲部分有《嫁妹》等。辛亥革命事起,安庆班报散。至民国六年(1917年)又出现了一个同合班,在北京东兴园演出。嗣有侯益才、侯成章等组织的荣庆社,于民国七年(1918年)至京,曾在天乐园(即后来的大众剧场)演出数年,其剧目中就有侯益隆的《钟馗嫁妹》。[52] 这段史实说明,钟馗戏尽管没有成为戏剧舞台的主流戏,却由于其惩恶扬善的故事情节和价值取向,在观众中扎下了深深的根,一直没有退出过舞台。昆曲中所以一直保留着钟馗戏,就是这个原因。这个时期上演的昆曲《钟馗嫁妹》或《嫁妹》(各剧班名称不同),其脚本和侯益隆扮演钟馗的剧照,都收在《最新昆弋曲谱初集》里。[53] 在这个演出脚本中,作为鬼魂的钟馗,通过对白和唱词,把他的身世和后来的遭遇,对待嫁的妹妹吐露了真情:“俺钟馗只为献策神州,误陷鬼窟,将容颜改变,以致后宰门损躯殒命。蒙上帝见俺直正,封俺为驱邪斩祟将军,少展胸中抱负。感荷杜员外将俺平生冤苦,一一奏闻圣上,又蒙圣上封俺为终南山进士,又赐俺状元及第。感荷杜员外将俺的尸骸埋葬。此人有生死大恩,未曾报得,向在京师,曾将小妹许他为婚。故此,今晚特备笙鼓箫乐,送小妹到彼,与他成其百年之好。……〔黄龙滚〕想当初,自离门庭,想当初,自离门庭,到中途,虐妖作症,一路里寒热恹恹,一路里寒热恹恹,误入在阴山鬼径,改变我旧日容颜。赴帝京,因此上,试殿把君惊,将俺来黜落功名,将俺来黜落功名,后宰门损躯殒命。”这段肺腑之言,把《庆丰年五鬼闹钟馗杂剧》里那些未说清楚或相互矛盾的地方,都叙述得天衣无缝了。从戏文来看,有可能与《蓬瀛曲集》[54] 里所收的《嫁妹》是同一个本子,已经在晚清流传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南戏摇篮的福建,莆仙戏传统剧目中,有一出名为《钟馗斩狐》的小戏。剧情说,狐狸神通广大,欲偷杨贵妃西番所供香囊,遣小鬼去窃。唐王排宴与贵妃饮,舞象作乐。妃入浴,鬼偷囊;象精化秀士欲戏贵妃。钟馗显圣,吃小鬼,拘象精。皇夜梦钟馗斩狐逐鬼,追赠状元,饬给神像,起盖庙宇,春秋二祭。[55] 编剧者将当地源远流长的狐狸信仰,注入了传统的钟馗传说之中,把自唐以来就有定名、在历代记载中常见的“虚耗”鬼,改变成狐狸精,使其充分地方化了。狐狸在汉魏以前的典籍中,一向是以瑞兽面貌出现的。唐宋以后,狐狸才逐渐具有了妖孽的性格。明清的笔记小说里,狐狸的形象大量出现,而且往往是亦神亦妖的角色。[56] 莆仙戏《钟馗斩狐》形成于何时,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就在明清之际。
保留和演出钟馗戏的,还有京剧、河北梆子、川剧等剧种。近年来,根据著名河北梆子演员裴艳玲的演员生涯而创作和摄制的电影《人鬼情》,再现了钟馗正直而又坎坷的一生,使这个流传了长达一千多年的古老传说和“圣鬼”形象,立体地出现在现代观众面前。
明清之际,相继出现了三部取材自钟馗传说而创作的长篇小说。第一部是出版于明代的四卷本《钟馗全传》,大陆和台湾都不见有传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有仅存的明刊本。第二部是《斩鬼传》(十回本)。据路工先生考证,本书有五种版本。最早的本子是清康熙庚子年(1720年)经纶堂刻本,题为《平鬼传》四卷十回,原题“樵云山人编”,有黄越序。北京图书馆藏。其他四种版本是:(1)《斩鬼传》,四卷十回,清光绪十二年(1720年)莞尔堂重刻本,书前有“莞尔堂第九才子书”,原题“樵云山人著”,有黄越序。北京图书馆藏;(2)《平鬼传》,清抄本,原题“樵云山人编”,卷端题“第九才子书”,书首有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庚子)上元黄越、际飞氏序。北京图书馆藏。(3)《钟馗斩鬼传平鬼传合刻本》,台湾1957年印本影翻本。(4)《新编钟馗斩鬼传》,清乾隆(约1740年)抄本,不分卷,上下两册,题“烟霞散人编”,有“翁山逸士”序及作者自序。第三部是《唐钟馗平鬼传》,封面题“乾隆乙巳年春新镌”,“东山云中道人评”,六卷十六回,无序无跋,全书每页十行,行二十四字,最末回有残缺。[57] 这些书版本很多,已有许多学者(如孙楷第、柳存仁、陈监先等)对其作了研究。胡万川教授对钟馗小说与钟馗神话的关系,也作了探讨,多有高论。笔者在此不准备展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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