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信仰的民俗化
宋代是傩仪发生大转变的时代。宋代以后,钟馗信仰也发生了重要转变,其特点是,逐渐向着世俗化和民俗化方向发展。在敦煌写本《太上洞渊神咒经》中那个曾经与孔子、武王这两个文武二神并列作为统领捉杀诸鬼之神的钟馗,逐渐转变为辟邪驱祟的道具和象征,融入例行的送旧迎新的年节民俗事项之中。这种转变,从实质上说来,意味着钟馗信仰的神圣性逐渐减弱或消失,世俗性逐渐加强。
这种转变以北宋都城汴京宫中岁除所行的傩仪为开始。《宋史》不再记载傩礼,但我们可从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看到其大概:“除日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郡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湾,谓之埋祟而罢。”在宋廷上演的百戏中,出现了钟馗戏:“又爆竹一声,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鞾简,如钟馗像者,傍一人以小锣相招和舞步,谓之舞判。”在近岁节的十二月里市面上所印卖的吉祥物品中,也有钟馗画:“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20] 汴京宫中举行的大傩,比之唐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方相氏、十二兽、亻辰(^)子等角色,已销声匿迹,自不待言,参加驱邪的将军、门神、判官、钟馗等角色,也都是由教坊人来扮演的,变成了岁除举行的只有象征作用的民俗活动。
前面说过,吴越之地,在五代十国时就已流传着钟馗捉鬼的信仰和除夕之夜驱傩的习俗。至宋室南迁后,汴京宫中的驱傩惯例照样保留下来,禁中驱傩埋祟的队列中也照例还有装钟馗者。从前朝廷官员“挂钟馗”的风俗,此时也流入了民间。吴自牧《梦梁录》:除夕之日,“士庶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遇夜则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新岁之安。禁中除夜呈大驱傩仪,并系皇城司诸班直,戴面具,著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五色旗帜,以教乐所伶工装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神尉等神,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转龙池湾,谓之‘埋祟’而散。”[21] 周密《武林旧事》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据《乾淳岁时纪》记载,六甲、六丁、六神等神将,是由女童装扮的。宋代宫钟在岁除之际虽仍举行大傩仪,但这种傩仪不再是国家的 “典礼”,而变成了“直以戏视之”的民俗活动,古意荡然无存了;而钟馗也从统领鬼杀鬼诸神的地位,变成了与将军、判官、门神、桃符、灶神等在同一等级的辟邪象征角色,只作为人们祈求吉祥福祉心理的抚慰者。
据清乾隆《钦定续通志.礼略》:“辽金元明俱无傩礼。”[22] 宋代一朝,傩作为礼的旧制,就逐渐式微。元朝的统治者系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民俗习惯与前朝有所不同,因此废除除夜行大傩的旧礼也是必然的。因此,作为大傩主角之一的钟馗,除了像萨都剌关于钟馗画的诗这类文人兴感资料外,可征的民俗资料并不多。明代大臣邱濬曾上奏“请斟酌汉唐之制,俾内臣依古制为索室逐疫之法”。未被采纳,也未实行。虽然明代宫中不再举行冬傩,但由中原而汴京而后又传至江南的钟馗信仰民俗,在民间却依然盛行。据明万历十五年刻本《绍兴府志》:“(腊月)二十四……自是,人家各拂尘,换桃符、门神、春胜、春帖,悬祖先像,并贴钟馗图。”[23] 北京宫中岁除之日,门旁照样置桃符板、将军炭,照样贴门神,室内照样悬挂福神、鬼判、钟馗等画。[24]
到了清代,钟馗还出现在吴中一带的年节驱邪祈福民俗活动中,当地还流传着以钟馗为主角的“跳钟馗”和传说。这种“跳钟馗”活动,显系古代岁除驱傩活动的遗绪。清代学者顾禄《清嘉录》(出版于1830年)载:“丐者衣坏甲胄,装钟馗,沿门跳舞以逐鬼。亦月朔始,届除夕而止,谓之跳钟馗。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残须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宝剑新磨堪逐鬼,居然护国有忠良。”[25] 作者引用宋以来的民俗志资料说,当地的跳钟馗,始于月朔,而止于腊月二十四日,而到作者生活的时代,此俗已有变化,止于除夕。吴地以外的其他地区,年节民俗活动资料中,似乎已经再没有钟馗出场了。
清代钟馗信仰的一个重大变化是,从晋代以来就与年节相联系、相沿流传了一千多年的钟馗信仰,自此转移和附着到了端午节的民俗生活中。最早见于记载的一份资料是刻于康熙五十七年(1716年)的杭州《钱塘县志》:“(五月)五日为天中节。门贴五色镂纸,堂设天师、钟馗像,梁悬符录,盆养葵、榴花、蒲、艾叶,丹碧可观。”[26]《清嘉录》载:“五月,吴地人家堂中挂钟馗画图一月,以祛邪魅。李福《钟馗图诗》云:‘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蒲碧座悬图。仗君扫荡幺麽技,免使人间鬼画符。’又卢毓嵩有诗云:‘榴花吐焰菖蒲碧,画图一幅生虚白。绿袍乌帽吉莫靴,知是终南山里客。眼如点漆发如虬,唇如腥红髯如戟。看澈人间索索徒,不食烟霞食鬼伯。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厉疫。呜呼世上罔两不胜计,灵光一睹难逃匿。仗君百千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鬼魄。’”顾禄在历述古来钟馗信仰之后,特别指出:“五日堂中悬钟馗画像,谓旧俗所未有。”[27] 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作为清代都城的北京,“每至端阳,市肆间用尺幅黄纸,盖以朱印,或绘画天师、钟馗之像,或绘画五毒符咒之形,悬而售之,都人士争相购买,贴之中门,以避祟恶”。[28]《民社北平指南》云:“……于是日(端午)午时以朱墨画钟馗像,以鸡血点眼,俗称‘朱砂判’者,悬屋中,谓能避邪。”[29] 是何原因促成了钟馗信仰的这种转移,学者们一般都以五月是“毒月”的民间观念来解释,还有待于进一步探讨。
有意思的是,一个世纪前,俄国收藏家B.M.阿列克谢耶夫曾在北京买到一幅慈禧太后收藏的钟馗木版画。“木版画上的钟馗身穿文官服,正在斩杀欲犯民宅的小鬼。一只蝙蝠从天而降,意味着‘驱鬼纳福’或‘降吉纳福’。画的顶部有题铭,乃为慈禧太后所加。这幅御画上,还题了日期:1888年(按:光绪十四年)2月19日。类似的画,在北京并不少见。这位贵夫人喜欢把描绘着象征图案的画,馈赠给她最喜欢的人,因为这种最为流行的象征,在她看来是最珍重的了。根据这块版印制的画幅,我再也没有见过。也许这幅画的原版根本就不存在了,任何仿作也不能不遭到禁止。”[30] 这幅题为<镇煞>的木版画的题铭是:“镇宅神判下天宫,手拿宝剑代七星,拿住妖魔无其数,斩沙(杀)多少怪物精,有人请到他家去,万事平安福禄增。”在题铭的旁边,还写着常见的符录“敕令”和上下相连的五个“雷”字以及两个表示“雷”的意象符号。“神判”就是钟馗。据题铭来看,此画的作用在于镇宅。显然,作者把道教的“五雷符”与钟馗联系起来,意在加强钟馗镇邪驱祟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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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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