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是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传说人物。钟馗这个角色与一般的传说人物不同,他是活人死后变成的大鬼,其主要活动是以鬼的面目出现,斩鬼除妖、惩恶扬善、驱疫逐鬼、护佑人间平安。钟馗又与一般的传说人物有相同之处,其形象虽然是鬼,实则是人,是神,不仅有人的七情六欲,所做的事也是人间的事。作为亦鬼亦人亦神的形象,在中国众多的民间传说人物中,钟馗实在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值得研究者重视。即使在当代条件下,钟馗传说也还在大陆沿海一带若干省份的一些地区的民间流传。大陆和台湾的戏曲舞台上,钟馗戏依然受到欢迎,因而还相当活跃。台湾的跳钟馗也还在祭祀场合演出。[1] 因此,研究钟馗传说及信仰,不是没有意义的。
钟馗传说和信仰的滥觞
关于钟馗的原始,争论甚多,迄未停息。传统的看法多认为钟馗的原型就是《周礼·考工记》“大圭长三尺,杼上终葵首,天子服之”里所说的终葵。也有学者从其他角度(如从古傩的发生和演变的角度)立论来探讨钟馗的起源。[2] 这些研究工作,大大地推动了对这个人鬼神兼而有之的角色的理解。
近来,王正书先生指出:“钟馗其人及历代传其驱鬼辟邪的观念,实起源于上古巫术,他是由先代位居祝融之号的重黎衍生而来的。”他认为良渚文化反山、瑶山出土的玉琮上的兽形人面纹,乃是传说中的重黎的形象,亦即后来出现的钟馗的原型。[3]
玉圭、玉璋、玉璧、玉琮等玉器,原本都是原始社会时代东部原始人群的图腾徽号,服务于巫术和原始宗教目的,后来成为少数贵族人物的权力的标志。奴隶制确立后,玉器作为礼器而为王室服务,带有神圣性。《大宗伯》说:“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镇就是安镇、镇压的意思。这可能仍然是原始古玉的遗意,而这遗意传承又与其上的特定纹饰不可分割。从已经发掘出土的众多的原始玉圭来看,其顶部刻绘有兽形人面,“杼上钟葵首”大概就是指这兽形人面而言。综合前辈学者从《考工记》“杼上钟葵首”所提出的钟馗神话和钟馗信仰起源的解说,与已经出土的原始玉圭实物来对照分析,可以推论,这些原始玉器上的兽形人面纹,应该是某个神话意象--不排除就是具有镇邪杀鬼功能的钟馗--的造型,不过由于年代相去甚远,我们无由解读罢了。
根据考古发掘的史前资料,从原始宗教和巫术的角度来探讨钟馗传说和钟馗信仰的起源,不失是一条新径。但在目前阶段,这毕竟仍属于推论。探寻关于钟馗的最早文字记载,对于了解钟馗传说和钟馗信仰的产生和初期形态仍然是必要的。
李丰楙教授曾指出,钟馗斩鬼的传说,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唐高宗麟德元年(西元664年)奉敕为皇太子于灵应观写的《太上洞渊神咒经》,而该经最初的十卷成书时间约在陈隋之际。[4] 他的立论所据,系吉冈义丰所作《道教经典史论》和大渊忍尔所作《道教史之研究》第二章《道教经典史之研究》 。任继愈先生主编的《道藏提要》说:“本经(指《太上洞渊神咒经》)前十卷为原始部分,乃晋末至刘宋时写成。……《太上洞渊神咒经》有敦煌写本,今存一、二、七、八、九、十 。”[5] 任著所据,也是吉冈义丰所著《道教经典史论》第二编《经典之研究》第一章《六朝之图谶道经》。吉冈义丰后又在《六朝道教的种民思想》一文里修改了自己的观点,认为《太上洞渊神咒经》出于梁末以前。我国学者卿希泰教授在《中国道教思想史纲》里说《太上洞渊神咒经》出现于晋代。[6] 如果晋代说的观点不错的话,那么,钟馗传说和钟馗信仰产生的时代,就比唐代说、也比南北朝说大大推前了,换句话说,钟馗传说和钟馗信仰在西晋或东晋末,就已经在民间相当流行了。如此说来,明·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里所说的“余意钟馗之说,必汉、魏以来有之”[7]也就并非只是臆断了。
敦煌写本标号为伯2444的《太上洞渊神咒经·斩鬼第七》关于钟馗是这样写的:
今何鬼来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杀鬼之众万亿,孔子执刀,武王缚之,钟馗打杀(刹)得,便付之辟邪。[8]
敦煌本与《道藏》本的文本略有出入,“孔子执刀,武王缚之”的字样,在《道藏》中是没有的。这段显然是驱除病疠之鬼的早期道教经典,尽管对钟馗斩鬼的传说语焉不详,甚至也还没有出现钟馗形象的具体描写,但钟馗作为专门的斩鬼者的角色,与孔子、武王这二位著名历史人物、也是传说人物一起出现在经中,其形象又是十分鲜明的。这说明,在写本中,斩鬼的钟馗,不是作者随意创造出来的一个驱鬼逐邪的道具,而是取自当时已经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作为捉鬼杀鬼者和驱邪治病者的钟馗,在其他敦煌写卷里也留下了身影。据法国敦煌学家艾丽白(Danielle Eliasberg)研究,在负责驱邪的诸神中,钟馗的作用位居首席。斯2055《除夕钟馗驱傩文》(王重民拟题)中,关于钟馗是这样叙述的:
正月扬(阳春)秸(佳)节,
万物咸宜。
春龙欲腾波海,
次端(异瑞)祈敬今时,
大王福如山岳,
门兴壹宅光辉。
今夜新受节□(仪),
九天龙奉(凤)俱飞。
五道将军亲至,
□(部)领十万熊罴,
衣(又)领铜头铁额,
魂(浑)身物(总)着豹皮,
□(敕)使朱砂染赤,
咸称我是钟馗,
捉取浮游浪鬼,
积郡扫出三峗。
学郎不才之庆(器),
取(敢)请宫(恭)奉□□。[9]
在这段可能作于中晚唐的愿文中,不仅出现了角色的转换,重要的是,钟馗的形象丰富鲜明得多了。第一,连五道大将军也装扮成钟馗的样子,冒钟馗的身份:长着“铜头铁额”,身上蒙着豹皮,身上(或脸上?)涂着朱砂;第二,“咸称我是钟馗”者,又是出现在除夕之夜驱傩的仪式(“今夜新受节仪”)之中,与岁暮新岁联系起来。胡万川教授曾指出,钟馗的特点之一,是与年节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出现在除夕之夜的大傩之中。[10]这很容易令我们联想起商周以至秦汉之际古傩仪式记载中的方相氏。方相氏最初的形象也是“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周礼·夏官司马第四》),与《除夕钟馗驱傩文》中的钟馗形象颇为相似。正是这个铜头铁额、蒙着兽皮的钟馗,在方相氏逐渐消声匿迹之后在除夕驱傩仪式中继之而起。他在除夕驱傩仪式中的使命,不是如上所说的仅只是驱除病疠之鬼,而是捉拿一切浮游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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