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民族文明史上,修纂家谱、族谱、家史、谱书是一种悠久的传统和时尚。在中国,“谱牒学”(谱学)研究,也曾是一门很显要的学问。中国的谱学渊源及其相关的许多文化现象在世界文化史上是独树一帜的。
谱书源于何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在文字产生之前的所谓“家谱”是口头传承的。这在目前中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中,是一种普遍现象。《史记·夏本纪》中记载的夏的世系,史籍中关于黄帝、尧、舜的世系等,大都是根据口传资料记录的。在文字产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所谓“家谱”的转述同样以口头为主。
在中国历史上,从先秦迨至隋唐,不绝于谱系的记载和专著,但他们大都是帝王、贵族、官宦、望族的世系。是官修的史书,它和一般的“家谱”有着本质的不同。通常认为狭义的“家谱”是指非官方的民间私人撰述的谱书。这种家谱大约始于宋代。据说它的创始者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欧阳修和苏洵。宋·文天祥《文山集》卷十二说:“谱族昉于欧阳”。元·胡助《纯白斋类稿》卷二十《吴氏谱牒序》也说:“昔欧阳公、苏老泉皆尝作族谱,后学之所师法。”这种师法,包括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从内容上讲,宋代以后的家谱比之前代,谱录对象已不仅仅是帝王、贵族、望族等封建统治阶级。它的范围已深入普通百姓之家。其次,谱书的政治功利政治色彩大大减弱,变为以尊祖、明宗、辨族为主,成为家族世系,家礼、家教、家训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种传统相沿上千年,成为中国谱学的主流,影响了一个又一个中国家庭和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使他们无论走到那里,都会产生一种认祖归宗的情感,由家庭而社区,由社区而民族,由民族而国家,从而造就了中华民族强大的民族凝聚力。
中国是一个具有几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国家,家族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家族是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原始人是没有“家”的概念的。在以氏族(特别是母系氏族)为基础的社会里,如果有“家”的概念的话,这个“家”的含义包括氏族所有的土地。也就是说,那时的家不是可以用来避风过夜的永久的或临时的住所,而是氏族和部落的所有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家,任何人胆敢侵犯这块土地,全氏族和部落的人将会为之付出生命加以保卫。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和阶级的分化,家族的产生和婚姻关系、生产力的发展紧密联系。由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组成的最小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共同体谓之“家庭”。几个或更多的同姓家庭,由于血缘关系构成家族。家族与家族像社会的链条,相互联结,相互维系,组成村落或社区,村落与社区又构成整个社会的生存基础。中国几千年来的家族民俗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而记载这种文化现象的是各种类型的家谱、族谱和宗谱。由于在庞大的国家生活中,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之上的,所以家庭既是最小的社会单位,又与社会互相制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和平的环境中,家族的兴旺就是社会的兴旺。一旦由于战争、天灾人祸引起社会动荡时,同样关系到家族的兴衰变化。这些变化又都记载于家谱之中。因此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之中,由于几千年形成的文化传统,中国人从来都把创立家谱和族谱,视为家族的一桩大事。这是因为家谱和族谱不仅记载着本家族的历史,而且记载着家族的兴衰和社会发展的轨迹。家谱和族谱不仅仅是一个家族、宗族的世系表,从谱学的要求看,它的内容十分广泛,比如家族源流、世系考叙、家祭家礼、家规家法、权利继承、财产分配、婚姻关系、亲属称谓、祠堂坟茔、祖产建筑、契约文书、年谱传记、艺文名录、家支变动,人口迁徙等无所不包。所以不能把谱书的撰写看成是家族本身的事,更不能把家谱的修纂与封建迷信简单地等同起来。家谱应是信史资料的一部分。
家谱和族谱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在中国历史上,谱学的形成和发展,证明它的研究价值。就以家谱所载内容,它在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人口学、历史学、教育学、民族学、民俗学、方志学、文艺学的研究中也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最近十多年来,中国地方志的编写就十分重视谱书资料的收集和利用,这是很明智的做法。从家族的发展、兴衰看社会时势变化,实在是一个不错的窗口。遗憾的是方志撰写中并未将家谱和族谱列为专章来叙述。
话题归到隋书今先生撰写的《隋氏家史谱书》上来。我首先很赞赏隋先生的勇气和魄力。1966年对中国人来讲确实是难忘的。那时“文化大革命”正在发动阶段,谁知每个人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但他和他的父亲桂山先生却在辽宁千山无量观孕育了重新撰修《隋氏家世谱书》的宏愿,而且憨厚到不察时势,真的动手将其父亲的口述资料进行整理,广泛收集隋氏家史史料并到家乡桦南作考察。当时他的命运并不顺利,革命派将他打成“反动艺术权威、黑作家”,他正在接受批判和审查。但不知他怎么忙里偷闲,于1970年完成《隋氏家史谱书》初稿。而且这部书稿居然逃脱“文化大革命”者的慧眼免遭厄运。这本身就是带有传记色彩的生动故事,可以写入《隋氏家史谱书》的。
我和隋书今先生相识大约是70年代末。由于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机缘,每次在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相逢,他的憨厚与耿直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每每听他讲述在艰苦的环境中到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中进行民间文学和民俗学考察的故事,都很受感动和启发。没想到他将民俗学田野作业的功夫,同样用在家史谱书的写作上,而且坚持20多年。这不仅是一般的毅力,而且是一种方法。将口传的家史资料用文字写定,保持其科学性和真实性,非有这一过程不可。民俗学研究的是人的学问,人作为家庭和社会的成员,会将一个家庭的古老的传统通过传承,带到现实的家庭生活之中。特别是在家庭人口发生迁徙之时,这种传承显得尤其重要。隋书今先生的父亲桂山先生就担当了这样的角色。桂山先生生前曾寻找《隋氏家谱》,始终未得。所以才动了由其子书今续谱的念头。现在完成的《隋氏家史谱书》叙述的是由山东登州海阳迁到黑龙江桦南,又由桦南迁到大八浪的隋氏支系家史。这一支系清代乾隆、嘉靖年间逃荒关东,到丹东凤凰城落户。民国元年,迁徙依兰县士龙山,后又迁至大八浪开垦荒地,至今已二十九世,三四百人。将这一隋氏家族支系的家族史和迁徙史写出来,旁及其他姓氏族系的家史、谱书,不仅对研究隋氏家族发展史,而且对研究东北移民史、开发史都是很有价值的。
家谱,历来都是记述家庭、家族、宗族世系的书,记载本家族历代祖先世系和事迹的书。家谱是国家民族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如果抛弃谱书撰写中的攀附假托、书善不书恶的弊端,采用客观、中立的叙述立场,任何家谱都不失为有价值的史书著作。家有谱、州有志、国有史是历来史学的传统。传统的家谱在于“奠世系、辨昭穆”,这是带有封建意味的谱书撰写宗旨。今天的谱书应摈弃这一宗旨,使家史、谱书变成向家族及社会成员传承历史知识、方志知识、爱家爱国,积极进取的乡土教材。是为序。
乙亥(1995)盛夏陇西陶立璠序于绕梦斋
文章来源:从田野到书斋——陶立璠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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